夏日的浣花剑派,浸润在草木葳蕤的潮湿气息与隐约的剑器破风声中。对于年仅十岁的萧秋水而言,这熟悉的一切都带着一种令人烦躁的沉闷。他又一次,在父亲严厉的目光和师兄们一丝不苟的练剑氛围里,感到了无比的束缚。
“嘿哈!”的呼喝声从演武场方向传来,如同催命的符咒。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柄比划起来还略显沉重的木剑,又望了望高墙之外那方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却仿佛蕴含着无限自由的蓝天,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藤蔓般迅速爬满了心间——逃!
趁着教习师傅转身指导大师兄的空隙,萧秋水像一只灵巧的狸猫,矮身钻过人群的缝隙,借着廊柱和假山的掩护,几个起落便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演武场。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既有逃脱的兴奋,也有一丝怕被发现的紧张。
他漫无目的地在府中穿梭,下意识地避开了父亲书房和前厅等可能遇到大人的地方。不知不觉,竟溜达到了姐姐萧雪鱼所居的“听雪苑”附近。这里是内院,平日里他来得不多,只觉此处比之外院更多了几分清幽与雅致,连空气似乎都带着姐姐身上那种淡淡的、好闻的冷香。
正当他犹豫着是否要进去找姐姐讨些点心,或者干脆赖在她这里躲过下午的练功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清越悠扬的琴声,如同山间沁凉的溪流,潺潺地传入他耳中。
琴声?
姐姐又在会客了?是哪些闺中密友?
好奇心像一只小爪子,轻轻挠着他的心。他放轻脚步,如同做贼般,悄悄潜到月洞门边,借着茂盛花木的遮掩,探头向内望去。
只见苑内的小小莲池畔,一座精巧的六角凉亭翼然立于水面上。亭中,或坐或立着几位衣着鲜亮的少女,皆是蜀中有名有姓的世家千金,她们如同众星拱月般,围在亭中抚琴之人的身旁。
而萧秋水的目光,在触及那抚琴之人的瞬间,便如同被最坚韧的蛛丝黏住,再也无法移开分毫。
那是……云家的小姐,云瑶。他曾听姐姐提起过几次,说是闺中挚友,才貌双绝。
可耳闻与目睹,完全是两回事。
时值盛夏,她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裙,衣料轻薄,仿佛笼着一层江南的烟雨。裙裾曳地,勾勒出初现的窈窕身姿。如云的墨发并未多做繁复装饰,只松松绾了个垂鬟分肖髻,斜插一支简单的白玉簪子,簪头一点莹润,与她欺霜赛雪的肌肤相映生辉。
她微微垂首,专注于身前的焦尾古琴。午后的阳光透过亭角的疏璃瓦,筛下斑驳的光晕,恰好有一缕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将那精致的轮廓勾勒得如梦似幻。长而密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挺翘的鼻梁下,是弧度优美的樱唇,此刻正因专注而微微抿着,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与娇柔。
她的手指,纤长白皙,莹润得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在琴弦上轻盈地跳跃、拨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天生的优雅韵律,那清泉击石般的琴音便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时而婉转,时而空灵,仿佛不是她在弹琴,而是琴在主动迎合着她的心意,诉说着旁人听不懂的、属于少女的玲珑心事。
亭中的其他贵女,亦是个个容貌秀丽,衣着华美。有的执扇轻摇,有的低声交谈,有的含笑聆听。她们本就是蜀中顶尖的美人,聚在一起,已是足够引人注目。然而,当云瑶坐在那里,所有的光华,便不由自主地、心甘情愿地汇聚到了她一人身上。
她不需要说话,不需要刻意表现,只是那样静静地抚琴,便自成一方天地,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而耀眼的光芒从她周身散发出来,仿佛连她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澈、宁静。其他少女在她身旁,竟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成了衬托这轮皎月的微弱星辰。
萧秋水看得痴了。
他年纪尚小,还不懂得什么是“倾国倾城”,什么是“风华绝代”。他只觉得,自己偷偷看过的所有话本里描述的仙女,加起来都没有眼前这个抚琴的云姐姐好看。不,仙女都比不上!仙女是虚幻的,而她是真实的,鲜活地坐在那里,美得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他甚至能看清她偶尔抬起眼睫时,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面仿佛盛着细碎的星光,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便让躲在花木后的萧秋水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生怕被她发现。
她弹的是什么曲子,他听不懂。只觉得那琴音好听极了,像夏日里最清凉的风,拂过他因为逃跑而躁动的心,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宁与悸动。周围蝉鸣嘶哑,莲叶田田,但在他的感知里,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那亭中的身影,和那萦绕在耳畔、挥之不去的清越琴音。
一位穿着鹅黄衣裙的少女似乎说了句什么俏皮话,亭中众女皆掩唇轻笑。云瑶也停下了抚琴的动作,抬起头来,唇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清浅得如同水面涟漪的笑容。
那一笑,如同冰雪初融,春回大地。原本沉静如画的眉眼瞬间生动起来,眼波流转间,带着少女独有的娇憨与明媚,仿佛所有的阳光都在那一刻,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了她的脸上,璀璨得让人不敢直视。
萧秋水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麻,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绪瞬间涌遍全身,让他小小的脸庞不受控制地涨红起来。他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生怕那过于耀眼的光芒会灼伤自己的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脸上发烧,手心冒汗,心里像是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咚咚咚地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感觉,比第一次握剑更让他无措,比被父亲责骂更让他心慌,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难以言说的甜。
他偷偷地、再次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一眼。
云瑶已经重新低下头,指尖轻抚琴弦,似乎在调整音律。阳光在她如鸦羽般的发丝上跳跃,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就像一株沐浴在圣洁光辉中的瑶池仙葩,纯净,高贵,遥远得不可触及。
那一刻,十岁的萧秋水,在心中默默地、坚定地立下了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理解的誓言:
他要变得很强,很强!强到足以配得上站在这样美好的云姐姐身边!强到能够保护这份他此生所见过的、最极致的美好,不被任何尘埃沾染!
“秋水!你又偷懒!”
一声熟悉的、带着怒气的呵斥自身后传来,是教习师傅发现他不见了,循迹找了过来。
萧秋水吓了一跳,最后贪婪地望了一眼亭中那抹天青色的身影,仿佛要将这惊鸿一瞥的画面牢牢刻印在灵魂深处,然后才转身,带着满心的慌乱与一种前所未有的、模糊的憧憬,朝着怒气冲冲的师傅跑去。
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找借口辩解,也没有感到太多的害怕和沮丧。他的心里,被那个抚琴的身影和那个刚刚立下的、稚嫩却无比坚定的誓言填得满满的。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那个夏日午后,听雪苑莲池畔的惊鸿一瞥,那抹天青色的倩影,那清越的琴音,还有那让他心跳失序的、纯净耀眼的笑容,如同最炽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少年萧秋水的心上,贯穿了他整个懵懂的童年和热血沸腾的少年时代,成为了他心底最初、也是最漫长的一道白月光,影响了他此后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