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容屏退左右，独自拎着药锄走向花园老槐树。晨露沾湿的泥土松软，福伯指甲缝里的泥渍与树根下的黑土如出一辙。她顺着树根盘结处刨挖，未及半尺便触到硬物 —— 一只倒扣的青釉瓦罐，罐口缠着的棉布早已朽烂，里面盛满干枯的药渣，几片扭曲的草叶边缘泛着暗红，正是林氏提及的 "牵机引"。
三日后，沈玉容借着给城西破庙布施的由头，换了身月白粗布衣裙，将青丝松松挽成一个髻，只插了支素银簪子。春桃背着个布包袱，里面装着些米粮和铜钱，两人趁着晨光未盛，从侯府侧门悄悄出去。
城西破庙的门楣早已朽坏，檐角挂着的铜铃被风刮得叮当作响。沈玉容刚跨进门槛，就听见一阵缓慢的木鱼声，从正殿里飘出来，混着香炉里的残烟，有种与世隔绝的静穆。正殿的佛像积了层厚灰，佛前蒲团上坐着个瞎眼老和尚，穿着件打满补丁的僧袍，手里的木鱼敲得极慢，仿佛每一下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瞎眼老和尚正坐在菩提树下敲木鱼，听见脚步声便停了手，枯瘦的手指在膝头摸索着什么。“施主是来寻东西的？” 老和尚忽然停了手，沙哑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老衲这破庙里，可没什么值钱物件。”
沈玉容走上前，从袖中取出那半块龙纹玉佩，轻轻放在老和尚膝头。“晚辈是来寻一个真相。”
老和尚的手指摸索着玉佩，指腹精准地抚过龙鳞的纹路，在断裂处停留了许久。“这块玉，是苏巡抚的。” 他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说旁人的故事，“二十年前，老衲还在太医院当值，亲眼见先皇将这对玉佩赐给两个人 —— 龙头是镇国侯沈毅，龙尾是江南巡抚苏承渊。”
“苏承渊？” 沈玉容的心猛地一缩，“那是…… 家母的父亲？”
“正是。” 老和尚点点头，枯瘦的手指在玉佩上轻轻敲击，“苏巡抚是个硬骨头，当年弹劾户部侍郎柳承业贪墨河工款，证据确凿，本可扳倒那只硕鼠。可谁料转年开春，苏巡抚就在任上‘暴病身亡’，朝廷定论是‘急病’，苏家满门却被冠以‘通敌’的罪名，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
春桃在一旁听得咋舌：“那太太怎么会进侯府？”
“是沈侯偷偷救的。” 老和尚的声音沉了下去，“沈毅与苏承渊是同年进士，交情深厚。苏家出事时，沈毅刚袭爵不久，在朝中根基未稳，只能冒险将苏巡抚的独女苏氏接入府中，对外只说是从江南来的远房表妹，后来才以侧室的名义留在府里。” 他顿了顿，忽然转向沈玉容的方向，“姑娘可知，府上的采买柳忠，是谁的人？”
沈玉容指尖微微发颤：“柳忠是柳氏大嫂的表兄。”
“柳忠是柳承业的远房内侄。” 老和尚叹了口气，“柳承业怕苏家有后人报复，一直暗中盯着沈府。苏氏入府第三年怀了身孕，柳承业便让柳忠进府当差。”
春桃在旁听得脸色发白，攥着沈玉容的衣袖发抖：“那福伯…… 福伯的死是不是也和他们有关？”
老和尚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递到沈玉容面前：“老衲本是禁军里的医官，当年因不肯帮柳承业篡改苏巡抚的死因，被剜了双眼，贬到这破庙。柳忠年轻时在禁军当差，曾偷换过军中药材，被老衲抓过现行，这是他当年写的供状，也是他的把柄。”
沈玉容接过油纸包，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确实是柳忠的笔迹。供状末尾还盖着禁军的朱印，铁证如山。
沈玉容站起身，将供状和玉佩一并收好。晨光透过破庙的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母亲临终前望着她的眼神。“多谢大师指点。” 她福了福身，“晚辈还有一事请教，外祖家的‘受命于天’玉佩，另一半为何会在林氏手中？”
“林氏是你母亲的奶娘，当年拼死带着半块玉佩逃了出来，一直在暗中保护苏氏。” 老和尚敲了声木鱼，“她前日来找你，怕是已被柳氏的人盯上，如今不知安危。”
返程时，沈玉容特意绕到侯府后门，远远看见柳忠提着个食盒往后厨走，食盒上贴着张红签，写着 “大奶奶赏”。他走路时脚步虚浮，不时回头张望，袖口沾着些白色粉末 —— 像是刚处理过什么药。沈玉容攥紧袖中的供状，看着柳忠走进柳氏的院子，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回到府中，她让春桃去打听柳忠的动向，得知柳氏方才赏了他一壶酒，说是 “辛苦多年，该歇歇了”。沈玉容冷笑一声，取了纸笔写下两封信，一封让人快马送给都察院的御史 —— 那是当年苏巡抚的门生；另一封让春桃悄悄送到柳忠的房里，信中只夹了半张供状的残片。
暮色四合时，柳忠的房里传来一声惊叫。沈玉容站在廊下，看着柳忠连滚带爬地冲出房门，直奔正厅而去，嘴里喊着 “大奶奶饶命”。李氏的院子里瞬间乱作一团，丫鬟们的哭喊声、瓷器碎裂声混在一起，像极了多年前那个雷雨夜。
她打开母亲的诗集，指尖在 “扈江离与辟芷兮” 那句诗上停留许久。屈原以香草自喻，母亲藏着的又何尝不是一身傲骨？这侯府的朱门挡不住阴谋，可总有光，能穿透二十年前的迷雾。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无数冤魂在低语。沈玉容握紧了那半块染血的玉佩，指腹被龙鳞硌得生疼，却再没松开。这场迟了二十年的清算，该由她来提笔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