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的积水涨得快漫过鞋帮,烂菜叶在水面打旋,被风推得一下下撞垃圾桶,闷响像谁在远处敲破锣。
我蹲在墙根,烟卷燃到了指尖才惊觉,烫得甩了甩手,烟灰落进水里,瞬间就散了。
那几个高年级的还在折腾,王虎的鳄鱼皮鞋碾过画纸时,特意碾得很慢,纸屑粘在鞋跟,随着他的动作晃悠,真像只断了翅膀的白蝴蝶。
我眯起眼,看见那小个子缩在垃圾桶后,校服领子被扯得能看见锁骨,细得像根刚冒芽的豆芽,风一吹都能折。
他闭着眼,睫毛抖得像风中的蝶翼,可嘴唇咬得死紧,连哼都没哼一声,后背抵着垃圾桶的铁皮,把那点可怜的骨头硌得老高——跟我第一次被抢钱时一个样,明明腿肚子都在转筋,偏要梗着脖子装石头,好像硬气点,那些人就会良心发现似的。
烟蒂弹出去时,我盯着王虎的鞋跟,就想看看那蝴蝶会不会掉下来。
他骂骂咧咧转过来,脖子上的金链子晃得人眼晕,我站起来时,膝盖咔嗒响了声——昨天帮李奶奶卸煤球,蹲久了就这毛病。
他们人多,五个打一个,我数得清。
可眼角瞥到小个子背后的墙,那片粉笔画的星星被踩得花里胡哨,歪歪扭扭的,倒像奶奶以前在灶台上画的记号,她说画满一百颗星,爷爷就能从矿上回来了。结果画到第九十九颗,矿上出事了。
拳头砸在王虎脸上时,我听见颧骨撞骨头的脆响,他嗷的一声,鼻血瞬间涌出来,糊了满脸。
我没停手,拽着他的头发往垃圾桶上磕,磕得他嗷嗷叫,其他人吓得往后退。
其实我不爱打架,奶奶说过,打赢了进局子,打输了躺医院,都是赔本买卖。
可那小个子闭着眼的样子太碍眼了,像只被暴雨浇懵的小奶猫,蜷成一团,连爪子都忘了伸出来,光知道抖。
他们跑的时候,鞋跟的纸屑掉了一路,真像只死透的蝴蝶。
我低头,地上的画纸成了烂泥,我踢了踢,声音有点哑,说了句。
张真源“还能看吗?”。
我又看向小个子,见他摇了摇头,睫毛上挂着水珠,掉下来砸在地上的水洼里,漾开小圈圈。
地上的画纸泡成了纸浆,蓝一块黑一块,看不出星星了。
我摸兜时,指尖碰到颗硬邦邦的东西,是早上帮李奶奶搬煤球,她塞给我的草莓糖,说给“那个总饿肚子的娃”——她指的是巷尾那个总偷摸捡别人剩馒头的小丫头,可此刻我掏出来,往他手里塞。
糖纸在雨里泛着光,递过去时,他的手僵了僵,差点没接住。
张真源“甜的,”
我声音有点哑,是刚搬完煤球的缘故。
张真源“吃了就不疼了。”
他没抬头,只盯着掌心的糖,糖纸被捏得发皱,像只受了惊的蝴蝶。
我转身就走,书包带滑到胳膊肘也懒得扶。奶奶说过,人心是秤,沾了就欠,欠了就还不清,是累赘。
第二天在走廊遇见,他抱着作业本贴墙根走,头快低到胸口了。
我无意撞了他一下,作业本掉了一地,散开时,最上面那本的封皮露出来——画着只歪脑袋的小猫,缺了只耳朵,爪子旁边写着“亚轩”两个字,铅笔描了又描,黑糊糊的,像两只粘在一起的小虫。
我蹲下去捡时,他也蹲下来,手碰到一起,他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指尖红得发亮。
我把作业本摞好递给他,没说话。
他抬头看我时,眼睛亮得像浸了水的星星,我赶紧别过脸,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喉咙里打鼓——奶奶说的没错,果然是累赘。
可那天晚上,啃着干硬的馒头时,我总想起他攥着草莓糖的样子,糖纸在他手心里皱成了团,像只被揉坏的蝴蝶。
我咬了口馒头,渣子掉在被子上,忽然觉得,有点甜。
伸手摸了摸兜,还有半颗糖,是李奶奶塞的第二颗,我没给他。
现在摸出来,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剥开尝了尝,甜得舌尖发麻。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把墙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看不见的线,一头拴着我的手腕,另一头,好像攥在那个叫亚轩的小个子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