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林刀。不是读书人,是城南“陈记铁匠铺”里抡大锤的学徒。今年,约莫是十二岁。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热乎东西,是师父塞给我的一块麸皮馍,他骂骂咧咧地说:“吃完快躲起来!鞑子要破城了!”
然后,天就塌了。
世界变成了红色和黑色。红色的是血,溅在墙上,流在沟里,糊住人的眼。黑色的是烧焦的房梁,是夜里杀人的影子,是绝望。
我躲的地窖,像个棺材。空气里全是人挤人的汗臭、尿骚味,还有压不住的哭声。隔壁张婶怀里的小娃儿老是哼唧,他娘死死捂着他的嘴,那声音闷得像我以前在铺子里帮师父熄火时,盖住火炭的湿布下面发出的噗噗声。我的肚子饿得像有根烧红的铁条在里头搅,喉咙干得冒烟,只能偷偷舔地窖壁上渗出的水珠,又咸又涩,带着土腥味。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天,也许三天。地窖门被砸开的声音,像打雷一样。光刺进来,还有更刺眼的,是雪亮的刀光。
我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影子晃动,听到砍瓜切菜一样的声音。温热的液体喷了我一脸,腥得呛人。刚才还在发抖的张婶,一声没吭就倒了下去,眼睛瞪得老大,看着我。我想喊,嗓子却像被堵死了。一个穿着镶红边衣服的壮汉,像座山一样挡在门口,他看见了我,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举起了刀。
我吓得往后缩,手碰到一堆不知道是柴火还是破烂的东西,胡乱抓起来扔过去。那兵丁嗤笑一声,像是觉得有趣,刀锋一转,劈了下来。肩膀上一阵剧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我甚至能听到骨头裂开的声音。我栽倒在血泊里,旁边就是张婶逐渐冰冷的身体。
我要死了。这个念头清晰得像铁砧上的锤印。和师父打铁时,火星子溅到手上也很疼,但跟这个没法比。这疼,是要把我整个人撕开的疼。黑暗涌上来,我想起了爹娘,他们早些年闹饥荒时就没了。想起了铁匠铺里炉火的温暖,想起了师父骂我“小崽子没吃饭”的嗓门。
真好啊,那些热乎乎的日子。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然又有了点知觉。首先是疼,肩膀疼得钻心。然后是饿,渴,像有火在五脏六腑里烧。地窖里死寂一片,浓重的血腥味呛得我直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我居然还活着?像条被砍了一半丢在案板上的鱼。
求生的本能让我往外爬。每动一下,伤口就扯着全身疼。推开地窖门,外面的光刺得我眼泪直流。然后,我看到了地狱。
街上已经没有路了。全是死人,堆在一起,叠在一起。有的没了头,有的肚子被划开,肠子流在外面,招来了密密麻麻的苍蝇。房子烧得只剩下黑乎乎的架子,像巨兽的骷髅。我以前跟师父送打好的农具出城,见过乱葬岗,可跟眼前比起来,那乱葬岗简直算干净了。
我渴疯了,看到个水洼就爬过去,把脸埋进去喝。水混着泥和血,味道恶心,但我顾不上了。喝了几口,才看见水洼边泡着一只发白肿胀的手,手指头还勾着。我哇的一声吐了,却只有酸水。
饿得更难受。我在一具穿着还算齐整的尸体身上摸索,摸出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饼,上面沾着黑红的血。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塞进了嘴里,用尽力气啃,混着血水和泥水咽下去。胃里一阵翻腾,但总算有了点力气。
我不敢走大路,像老鼠一样在废墟和尸体堆里钻。清兵的呼喝声和马蹄声还在远处响,我得躲着他们。走着走着,我到了城墙根下一个巨大的洼地。然后,我呆住了。
那不是洼地,那是一座山。一座完全由死人堆成的山。
一眼望不到头。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像破烂的麻袋一样扔在一起,堆得高高的。血把整个洼地都浸透了,泥土踩上去都是软滑的。那股味道……我形容不出来,不是臭,是那种直冲脑门、让人想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掏出来的腐烂气息。苍蝇嗡嗡的声音像打雷,盖过了一切。
我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所有的害怕、委屈、疼痛,都变成了麻木。眼泪流下来,混着脸上的血污。为什么?我只是个打铁的小学徒,为什么要把我扔到这种地方?天地这么大,就没有一个能活命的地方吗?
就在我快要彻底被这绝望吞没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周围的嗡嗡声,好像……变了。不是变小,是另一种更沉、更静的声音掺了进来。像冬天夜里,万物都冻住的那种死寂。空气突然变得粘稠,冷得刺骨,不是天气的冷,是那种往骨头缝里钻的阴冷。
我感觉到……有东西在看我。
不是人,也不是野兽。是一种我说不清的,巨大的,漠然的东西。它好像来自脚下这片埋了无数人的土地,又好像来自那片被血染红的天。它看到我了。不是看到林刀这个学徒,而是看到了一个在尸山血海里还在喘气的、渺小可怜的东西。
我吓傻了,比被那个清兵砍刀时还要怕一万倍。我想动,动不了。想喊,发不出声。然后,一个念头,不像声音,也不像字,就直接砸进了我的脑袋里:
**…死亡…是开始…**
**…献上…可得存续…**
**…汝与汝血…为桥…为粮…**
**…永世…侍奉…**
同时,一股冰冷的、细小的东西,流进了我几乎要枯死的身体里。肩膀那要命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不少。火烧火燎的饥饿和干渴,也像被冰水浇了一下,暂时压了下去。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冷,和脚下这座尸山一样的死寂。
这不是救命。这是个交易。用我不知道的代价,换我这条捡来的命。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能动弹。我挣扎着爬起来,发现伤口虽然还吓人,但血止住了,甚至有点发痒,像是在长。那丝冰冷的气流还在身体里慢慢转。
我看向四周,尸堆里,又有五个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们和我一样,浑身破烂,眼神空洞,但眼底深处,都藏着一丝同样的冰冷。我们互相看着,不用说话,都明白了。我们都死过一回,又被同一个无法形容的东西,用同样的方式,从死人堆里捞了出来。
那个看起来最凶悍的残兵(后来我知道他叫铁武),哑着嗓子说:“…活下来了。”
一个像是绣娘的女子(秀娘)眼神锐利:“它选了咱们。为啥?”
一个像账房的中年人(钱先生)嘶哑地说:“别问为啥。活了,而且…咱不一样了。”
还有一对沉默的兄弟(阿大阿二),只是重重地点头。
我看着他们,心里的恐惧慢慢变成了一种冰凉的东西。是的,我们活下来了。我们是被选中的。代价?以后再说。活着,比什么都强。
铁匠铺的小学徒林刀,已经死在那个地窖里了。从这片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是一个带着冰冷秘密、想要永远活下去的人。很多年后,我会给自己改个名字,叫林长生。
但那一刻,十二岁的我,只是紧紧握住了拳头,感受着体内那丝不属于人间的冰冷力量,把它当成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的,唯一一块冰冷的炭火。
我们六个,像六根被野火烧过、却意外没有化成灰的柴,硬是凑成了一小捆,在这片死寂的扬州废墟里,试图重新点燃一点活气。
命是捡回来的,这点我们都清楚。清兵的马刀,乱军的流矢,还有那无处不在的饥饿和瘟疫,随便哪一样都能轻易拿走它。但现在,我们心里都绷着一根弦:这条命,既然是从那个无法形容的“祂”手指缝里漏出来的,就不能再轻易让人夺了去。
我们谁也说不清“祂”为啥挑中了我们。铁武大哥是见过大场面的,他说他以前跟着史督师(后来我才知道是史可法大人)的部下打过仗,还因为第一个爬上被贼兵占着的城墙,得过“先登”的奖赏,手下也曾管过百十号人,算是个“将军”哩。可他如今也跟我们一样,像条野狗似的在废墟里刨食。秀娘姐手巧,是苏州来的绣娘,一手苏绣能卖出大价钱,原本靠着这个养活一大家子八口人,可现在……她偶尔提起女儿时,眼神会空一下,手里不自觉地在破布上捻着根本不存在的丝线。钱先生是读书人,在城里最大的书院教过书,说话文绉绉的,总说“君子慎独”,可现在也不得不像我们一样,为了一口吃的算计。阿大阿二哥俩是本地城狐社鼠,平日里做些力气活,也帮人牵线跑腿,对扬州城的大街小巷、明沟暗渠,比对自己手掌还熟。而我,林刀,一个十二岁的铁匠学徒,除了有把子力气,懂得火候硬软,好像也没别的长处。
就是这么六个人,凑在了一起。说来也怪,或许是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尸山血海边的“神赐”,或许是因为体内都流淌着那一丝相似的冰冷,我们之间有种说不出的默契。不用多言语,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是“同类”。
我们找了个半塌的富户宅院的地窖藏身。铁武大哥负责警戒和规划路线,他懂得如何避开清兵的巡逻队,如何判断哪些地方危险不能去。阿大阿二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总能找到一些被遗漏的角落,摸回点能吃能用的东西,有时候是半袋发霉的米,有时候是几块还能引火的木炭。秀娘姐手巧,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甚至带着霉味的东西,想办法弄熟,分给大家。虽然难以下咽,但总比生吃或者饿死强。她还用找到的旧布,给我们缝补破得不成样子的衣服。钱先生识字,心思细,他负责打听外面的消息,清廷的告示说了什么,城里现在是什么规矩,新的官府在哪里,他都默默记下。他还弄来了笔墨(不知从哪儿搞来的),开始琢磨着给我们弄新的户籍路引。他说,没有清白身份,我们在这新朝就是寸步难行的黑户。
我年纪最小,就给他们打下手。帮着秀娘姐生火,跟着阿大阿二出去时帮忙望风,力气活也抢着干。空闲时,铁武大哥会教我几手粗浅的拳脚和怎么观察环境,他说在这世道,光有力气不行,还得会保命。钱先生偶尔心情好,也会教我认几个字,说“艺多不压身”。秀娘姐甚至想教我缝补,可我手指粗笨,总是把针线弄得一团糟,她也只是笑笑作罢。
日子就在这种提心吊胆却又彼此依靠中,一天天过去。大概过了半年多,扬州城渐渐有了点人烟,虽然依旧是满目疮痍,但总算不再是纯粹的死城。钱先生果然有本事,他不知通过什么门路,真的给我们六个人都弄来了新的户籍文书。上面的名字、籍贯都变了。铁武改叫了“吴铁”,秀娘成了“苏绣”,钱先生自己叫了“钱谷”,阿大阿二倒是没改姓,只换了名,我叫了“林青”。看着那薄薄一张纸,我心里怪怪的,好像那个叫林刀的铁匠小学徒,真的就死在了去年的地窖里。
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们之间的联结更深了。不仅仅是为了活下去,更像是一种……秘密的结社。一天夜里,趁着月光,我们六个在地窖里,对着那丝存在于我们体内的、共同的冰冷气息,立下了一个简单的盟约:互不背叛,互为依靠,守住秘密,在这乱世里,一起活下去。没有香案,没有血酒,只有六双在黑暗中闪着复杂光亮的眼睛。
我知道,我们不一样了。我们是被打上了标记的人。这条捡回来的命,绑在了一起,也绑在了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巨大秘密上。前路茫茫,但至少有这五个人在身边,我心里那点因为“神赐”而始终挥之不去的寒意,似乎也被冲淡了些许。活下去,成了我们唯一的目标,也是我们对那个漠然“存在”最初的、懵懂的“侍奉”。
铁匠铺里,师父总说,铁胚要经过千锤百炼才能成钢。我们这六块从地狱火里捡回来的废铁,也正在被命运和秘密反复捶打。只是不知道,最后会被打成一把什么样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