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那份精心伪造的“遗传病风险评估报告”,像一块灼热的炭,瞬间烧掉了横亘在家人之间的那层薄纱般的隔阂。然而,坦诚之后,温暖依旧,苏琬却敏锐地察觉到,父母待她,在无微不至中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小心。他们不再轻易谈起任何可能与“血缘”、“遗传”相关的话题,对她偶尔的走神或噩梦惊醒后的苍白,也往往选择用更轻柔的关怀覆盖,而非深究根源。这种刻意的保护,反而像无声的提醒,让苏琬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存在于她身世中的巨大谜团所带来的压力。
因此,当下定决心要回华国寻找线索时,苏琬的第一个念头是隐瞒。她甚至开始悄悄整理行装,利用在密大的资源办理繁琐的旅行手续,试图在不惊动父母的情况下成行。她天真地以为,一次“短期的学术考察”足以掩盖真实目的。
但知女莫若父母。她近日来异常的沉默、频繁查阅远东地图和船期表的行为、以及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决绝,又如何能瞒过苏波那双洞察入微的医生眼睛和梁月那颗全部系于女儿身上的心。
在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苏波直接在书房门口拦住了正要回房的苏琬。他的表情是少有的严肃,没有迂回,直接问道:“琬琬,你最近在忙什么?是不是……打算去华国?”
苏琬的心猛地一沉,知道无法再隐瞒。她深吸一口气,将父母请进书房,关上了门。当她说出“是,我必须去一趟”时,意料之中的风暴来临了。
“不行!绝对不行!”梁月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尖锐,她猛地抓住苏琬的手,力道大得让苏琬感到疼痛,“那边现在兵荒马乱,报纸上天天都在讲!你一个女孩子,人生地不熟,语言可能都不太通,你要去哪里找?找什么?万一……万一出点什么事,你让妈妈怎么活?我不准你去!”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滚落下来,充满了绝望的哀恸。
苏波相对冷静,但他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显示了他内心的极度不赞同和担忧。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等梁月情绪稍缓,才用他那特有的、沉稳而清晰的声音说道:“琬琬,我理解你想知道真相的心情。这份执着,像我和你妈妈。但是,理智地看,仅凭一个十几年前模糊的遇袭地点和几张早已过时、线索寥寥的船票,去寻找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亲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成功率微乎其微。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我们……不能再承受任何失去你的风险。”他的声音到最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苏琬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和强压担忧的父亲,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愧疚,仿佛自己的决定是一种残忍的背叛。但她眼底的火焰并未熄灭,反而因为父母的反对而更加清晰坚定。她反握住梁月的手,目光恳切地看向父母二人:
“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但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你们时时刻刻保护在羽翼下的小女孩。我不能一辈子活在关于身世的迷雾里,那些越来越清晰的噩梦……它们像一种召唤,或者说,一种警告。我觉得,如果我不去面对,不去寻找答案,我可能永远无法获得内心的平静。这不仅仅是为了好奇,更是为了……解开一种束缚。”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决,“我向你们保证,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我会非常非常小心,绝对不主动涉险。我会定期打电话、发电报回来,报告我的行踪和安全。请你们……相信我一次。”
争论持续了数日,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梁月以泪洗面,苏波则更加沉默。最终,打破僵局的,是苏波。他看到了女儿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也隐约感觉到,那些她未曾详述的“噩梦”背后,可能隐藏着超出常人理解的危险。阻止她,或许能保住她暂时的安全,但可能会让她被内心的谜团和恐惧彻底吞噬。
在一个深夜,苏波对仍在垂泪的梁月说:“月娘,拦不住了。这孩子骨子里的倔强和探寻真相的勇气,像极了当年的我们。或许……这就是她的命。我们能做的,不是阻拦,而是尽我们所能,为她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
他做出了妥协,但附带了严格的条件和周密的安排。首先,他动用了苏家虽然疏远但并未完全断绝的宗族关系。他连夜写了一封长信,给一位仍在江南老家、颇有名望的族叔。在信中,他简要说明了情况(隐去了苏琬身世的诡异之处,只说是养女欲寻根),恳请族叔看在同宗之谊上,对苏琬予以照拂,至少在她初到异地、人生地不熟时,能提供一个可靠的落脚点和必要的指引。这封信,连同一些美金,他通过可靠的渠道,快马加鞭地寄了回去。
出发那天,格雷夫森德码头笼罩在灰蒙蒙的晨雾中,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离别的愁绪。巨大的远洋客轮如同钢铁巨兽,停泊在岸边。
梁月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她紧紧抱着苏琬,一遍遍地整理着女儿的衣领、围巾,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她牢牢留在身边。“琬琬……一定一定要每天……不,每三天,至少每五天要想法子来个消息……吃不惯西餐了就去找中餐馆,别怕花钱……遇到任何困难,记得去找爸爸说的那位族叔公,或者去找领事馆……钱不够了立刻发电报回来……”她的叮嘱絮絮叨叨,却字字句句都是化不开的担忧和爱。
苏波站在一旁,一向冷静自持的他,眼眶也明显泛红。他先将一个沉重的行李箱交给船员托运,里面是他精心准备的药品、一本夹着族叔地址和注意事项的笔记本,以及一些应急的金条。然后,他走到苏琬面前,用力地、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这个拥抱短暂却充满了力量。
“琬琬,”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信应该会比你先到。到了那边,万事谨慎,安全第一。记住,探寻真相固然重要,但活着回来见我们,更重要。”他顿了顿,凝视着女儿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镇定和力量传递给她,“无论你找到什么,或者找不到什么,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和你妈妈……永远等你回来。”
苏琬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一一答应着父母的叮嘱。她看着父母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单薄和苍老的身影,心中的愧疚和感激如同潮水般汹涌。“爸,妈,你们放心,我会好好的。等我回来。”她的声音哽咽,却异常坚定,仿佛在立下一个庄重的誓言。
汽笛长鸣,如同催别的号角。苏琬踏上舷梯,一步步走向那艘将带她远行的巨轮。她站在甲板上,拼命向着岸边挥手。梁月靠在苏波怀里,泣不成声;苏波紧紧搂着妻子,目光始终追随着女儿的身影,那目光里充满了担忧、不舍,还有一丝作为父亲和医生,对未知前路的深深忧虑,直到女儿的身影在视野里变成一个小点,最终消失在海天一线的浓雾之中。
苏琬转过身,面向浩瀚无垠、前途未卜的大海。养父母用爱与担忧织成的安全网已被她留在身后,而现在,她必须独自一人,去面对那隐藏在血脉与迷雾中的、或许冰冷而残酷的真相。她握紧了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海风猎猎,吹动了她的衣角和发丝,也吹动了她心中那面探寻真相的旗帜。
远洋客轮低沉汽笛划破了1946年2月上海清晨的薄雾。苏琬站在拥挤的甲板上,裹紧了并不算厚实的呢子大衣,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潮湿寒冷的空气里。江面上船只往来穿梭,依稀可见外滩那片著名的万国建筑群轮廓,但许多建筑外墙上弹痕与破损的窗框,无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那场战争的惨烈。码头上人声鼎沸,扛着行李的苦力、焦急等待的接船人、穿着臃肿军服的美军士兵、以及大量显得茫然无措的归国侨民和难民,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充满战后创伤的图景。
苏琬的旅程始于1945年11月的美国东海岸。那时,二战结束的狂欢余温尚存,但世界已迫不及待地开始重整秩序。她乘坐的这艘客轮,是战后恢复远东航线的早期船只之一,舱位紧张,旅客成分复杂,既有归心似箭的华侨,也有前往东方的记者、商人、以及像她这样目的各异的旅行者。近三个月的海上航行,跨越太平洋,途经夏威夷、横滨,最终抵达这远东第一大都市——上海。
踏上摇摇晃晃的木质码头,苏琬立刻被喧嚣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气息包围。那是江水腥气、煤烟、人力车夫的汗味、还有街头小食摊传来的混合味道,与她熟悉的美国东海岸清冽的空气截然不同。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行李箱,里面除了必要的衣物和书籍,最重要的是养父苏波为她准备的药品、应急金条,以及那封写给扬州族叔公的引荐信。
在上海,她并未多做停留。战争的痕迹随处可见,物资紧缺,通货膨胀的阴影已然显现。她按照事先的计划,首先设法购买了一张前往南京的火车票。沪宁铁路在战时遭受了破坏,虽经抢修通车,但列车缓慢且拥挤不堪。车厢里挤满了各色人等,士兵、商人、返乡者,空气污浊。苏琬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角落,看着窗外飞逝的、饱经战火摧残的江南冬景——荒芜的田野、残破的村庄、偶尔可见的废弃工事,心情愈发沉重。
抵达南京后,形势更为复杂。通往扬州的陆路交通因各种原因并不顺畅。在旅店老板的指点下,她辗转来到下关码头,找到一艘即将开往镇江的小火轮。这种在内河航行的蒸汽明轮船,条件更为简陋,速度也慢,但这是当时北上扬州相对可靠的方式。船舱里充满了柴油味和潮湿的霉味,她与许多挑着担子、背着包裹的普通百姓挤在一起,听着完全陌生的方言,感受着这片土地的真实脉搏。
从镇江到扬州,最后一段路程,她不得不雇佣了一辆破旧的马车。道路颠簸泥泞,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偶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指点着沿途的景物。当马车终于摇晃着驶过古老的城门,进入扬州城时,已是1946年3月的下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上海、南京不同的气息,硝烟味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属于历史名城的古朴与沧桑,但也难掩战后的萧条。街道两旁的建筑大多低矮,不少显得破败,行人面色疲惫,衣着朴素。
按照父亲信中的地址,苏琬一路打听,终于在天色将晚时,找到了一条青石板铺就的、狭窄幽深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户门楣略显斑驳、但依稀可见旧日气象的老宅。门楣上模糊的匾额,似乎正是苏波提及的堂号。
她站在冰冷的石阶前,深吸了一口江南早春寒冷而潮湿的空气,整理了一下被旅途弄得皱巴巴的衣襟。一路的艰辛、沿途所见战乱留下的创伤、以及即将面对未知族人的忐忑,都化作了掌心微微的汗意。她抬手,轻轻叩响了那对锈迹斑斑的铜环。叩门声在寂静的巷弄里回荡,仿佛敲响了一段尘封的历史,也敲响了她追寻自身真相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