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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一)

深渊群星

马车在扬州城狭窄的巷弄里七拐八绕,车轮碾过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辘辘声,最终停在了一扇漆皮剥落、木质泛白的斑驳木门前。苏琬深吸了一口江南初春潮湿阴冷的空气,整理了一下因长途跋涉而略显凌乱的衣衫和发辫,指尖触及门环上冰凉的铜锈和岁月留下的粗糙质感,这才抬手,轻轻叩响了门环。那声音在寂静的深巷里回荡,带着一种不确定的试探。

片刻难耐的等待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窄缝,一张面色蜡黄、写满生活艰辛的妇人的脸探了出来,身上那件藏蓝色棉袄打了好几个深色补丁,眼神里带着惯有的警惕和打量。

“请问……这里是苏明远苏叔公家吗?”苏琬稳住心神,用尽量清晰、不带洋腔的官话问道,同时递上了父亲苏波那封边角已被摩挲得有些起毛的信,“我是从美国来的,苏波是我的父亲。”

那妇人(后来知道是堂婶柳金桂)愣了一下,迟疑地接过信,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抚过信封上那熟悉而又遥远的字迹,混浊的眼睛眨了又眨,脸上的警惕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转为难以置信的激动。她猛地将门拉开,声音因急切而有些尖利,用带着浓重扬州口音的官话朝屋里喊道:“爹!娘!快出来!是……是波哥儿家的闺女!从美国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着压抑的咳嗽声从屋内传来。苏琬被让进院子。院子狭小逼仄,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墙角堆着整齐的柴火,一口老井边放着磨损的木桶,处处透着清贫,却也有种在艰难中维持体面的顽强。很快,一对老夫妇被柳金桂搀扶着,颤巍巍地从正屋挪步出来。看到他们的第一眼,苏琬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这就是父亲口中那位“明远叔”?父亲描述里的族叔,还是十多年前那个精力充沛、带着爽朗笑容、能扛起百斤粮包的壮实汉子,年纪应与如今刚过不惑、因生活优裕而看起来不过三十五六岁的父亲苏波相仿。然而此刻站在苏琬面前的,却是一个头发几乎全白、稀疏得盖不住头皮、眼窝深陷如同枯井、脸上布满刀刻般深纹的瘦削老人。他佝偻着背,仿佛常年背负着无形的大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肘部打着同色补丁的旧长衫空荡荡地挂着,更显形销骨立。唯有那双浑浊不堪的眼睛,在昏暗中捕捉到苏琬面容的瞬间,迸发出一丝微弱却急切的光,像是即将燃尽的烛芯最后的跳跃。他身旁的“叔婆”,同样苍老得触目惊心,双手关节因常年劳作而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痕,脸上是长期饥饿与忧虑留下的青黄色。

巨大的反差让苏琬一阵晕眩。 和平与安宁仿佛是世间最珍贵的保养品,将父母滋养得比实际年龄年轻许多;而战争、动荡与极度的贫困,却像最残酷的时光加速器,短短十余年便无情地榨干了叔公一家的生命力,将他们提前推入了风烛残年。

“像……真像波哥儿年轻时的眉眼,这鼻子,这嘴……像极了……”苏明远叔公声音沙哑得厉害,如同破旧的风箱,激动得干瘦如柴的手指微微颤抖着,示意苏琬进屋里坐,“快,快进来,外面冷,孩子。” 他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叔婆早已用袖子抹起了眼泪,泪水沿着她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她一边催促儿媳柳金桂快去烧水沏家里最好的茶(那不过是些最廉价的茶末),拿出珍藏待客的点心(只是一小碟自家晒的、硬邦邦的番薯干),一边紧紧拉住苏琬的手,那手心粗糙得像陈年的砂纸,却带着一种滚烫的、几乎要嵌入骨头的力度,仿佛生怕一松手,这从天而降的亲人就会消失。“孩子……受苦了,一个人跑这么远……这兵荒马乱的……”叔婆哽咽着,语无伦次。

热情,是真挚而滚烫的,如同寒夜里拼命护住的一簇微弱火苗。但这火苗摇曳的背景,是家徒四壁的凄凉和深入骨髓的沧桑。苏琬被让进昏暗的正屋,坐在冰冷的硬木椅上,捧着那碗泛着涩味、只有些许茶色的粗茶,心中五味杂陈。

叔公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着气,仔细端详着苏琬,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责备:“琬丫头,你……你这孩子,胆子也太大了!怎么就一个人……一个人这么跑回来了?这路上多不太平啊!上海过来,火车、轮船、马车……听说还有土匪!你爹你娘怎么就放心让你一个人来?哎哟……这要是在路上出点什么事,可怎么得了!你该早点捎个信来,让叔公想想办法,好歹……好歹也能托人去码头接你一程啊!” 老人的关切溢于言表,那是一种源自血脉的亲昵责备,让苏琬眼眶发热。

“叔公,我没事,路上……都挺顺利的。”苏琬连忙安慰,声音有些哽咽,“爸和妈本来也极不放心,是我……是我坚持要来的。他们在美国,日夜都惦记着您和叔婆,心里一直挂念着老家。” 她说着,悄悄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装着银元的厚信封塞到了叔婆那粗糙得裂着口子的手里,“这是爸妈的一点心意,您们一定要收下,贴补家用。”

触摸到那叠沉甸甸的银元,叔婆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叔公也愣住了,浑浊的眼里瞬间涌上复杂至极的情绪——有绝处逢生的感激,有收到亲人馈赠的温暖,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窘迫和无力回报的羞愧。“这……这怎么使得……波哥儿他们……哎,我们这……这真是……”叔公的声音更哑了,连连摆手,却又被一阵咳嗽打断。

“叔公,您千万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苏琬坚定地按住叔婆想要推拒的手,语气恳切,“爸妈要是知道能帮上您们,不知道有多高兴。”

看着两位老人因这点来自遥远亲人的微薄援助而焕发出一丝生气,看着他们枯槁的脸上那混合着感激与难堪的神情,苏琬再也忍不住,泪水无声地涌出。她慌忙侧过头,假借被茶水呛到,用指尖迅速而用力地拭去滚烫的泪痕。这泪水,既是为叔公一家具体而微、触手可及的苦难,也是为父母在异国他乡侥幸获得的平安而生出的庆幸,更是为自己过去二十年生活在相对象牙塔中对世界真实残酷性的无知,以及此刻直面这巨大反差带来的剧烈震撼。

在苏琬二十年的人生经验里,“苦难”更多是一个需要被分析和理解的抽象概念。 它存在于密大图书馆那些厚重历史典籍冷静客观的字里行间,存在于古典悲剧被精心结构的情节里,至多是她父亲苏波诊所里某些病人脸上转瞬即逝的忧愁。她所处的世界,是阿卡姆小镇的宁静街景,是大学校园里古老建筑投下的静谧阴影与知识芬芳,是博学风趣的教授们在沙龙上关于哲学与神秘学的机智交锋,是教授夫人们下午茶会上关于艺术与文学的俏皮对话。她曾以为,人生最大的困境,或许是自己身世之谜带来的困扰,或是面对那些超越常人理解的诡异噩梦与低语时的孤立无援。

然而,当晚餐时分,看到那张被擦得发亮却依旧掩盖不住破旧的木桌上所谓的“丰盛”款待时,苏琬此前所有的认知都被彻底颠覆了。所谓的饭菜,不过是一碟黑乎乎的咸菜、一盆清可见底只飘着几片可怜菜叶的汤、一小碟干瘪的蒸鱼干(这已是这个家庭能拿出的、难得的“硬菜”),以及每人面前那碗散发着淡淡霉味的糙米饭。叔婆不断地将那少得可怜的鱼干夹到苏琬碗里,而她自己、叔公、堂婶柳金桂,还有两个怯生生躲在母亲身后、面黄肌瘦的孩子(十二岁的苏玥和九岁的苏瑛),则几乎只就着咸菜,沉默地扒拉着碗里糙硬的米饭。

“吃,琬丫头,你多吃点,路上辛苦了,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叔婆慈爱地看着她,那眼神让苏琬喉头发紧。

饭间,苏琬试图让气氛轻松些,便轻声问起那位未曾谋面的堂叔(柳金桂的丈夫、苏玥苏瑛的父亲)。一瞬间,饭桌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叔公浑浊的眼睛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亮,他沉默了许久,久到苏琬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用一種近乎麻木的、仿佛在陈述别人故事的平淡语气开口:

“……没了。早没了……打日本人的时候,拉壮丁拉走的……就没回来。信儿……后来托人打听过,说是……没了。”他顿了顿,目光空洞地望着桌上的咸菜碟子,“剩下我们老的老,小的小……我这把老骨头,以前还能去码头上扛点活,现在……咳……也不中用了。金桂她……接点缝补的活儿,一天忙到黑,挣的那几个铜板……”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计算,又像是已经计算过无数次,“……有时候,连买一升像样的米……都不够。”

“一天的收入,买不了一顿饭?”

这个冰冷如铁的事实,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苏琬的思维核心。她握着筷子的手指瞬间僵住,微微颤抖。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在密大,为了赶论文,有时会随意在咖啡馆买一个三明治或一块蛋糕充当午餐,其花费或许就抵得上眼前这一家人数日的口粮。她曾经会纠结于选择哪种牌子的墨水更能防水防晕染,以便更清晰地书写那些关于古老符号的笔记,却从未敢想,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对许多人而言,“吃饱”这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本身竟是一种需要拼尽全力才能勉强维持的奢侈,而“吃不饱”才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常态。

她看着孩子们盯着那碟鱼干时眼中无法掩饰的渴望,看着大人们刻意移开视线、将仅有的一点油腥让给她的动作,一股混合着剧烈酸楚、深刻羞愧和无力回天的痛苦情绪猛地冲上鼻腔,视线迅速模糊。她慌忙低下头,假意被饭粒呛到,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趁机用袖子狠狠擦去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

这一刻,她才真正理解了苏家先辈当年为何那般决绝地要举家远迁,理解了“战争”这两个字背后,不仅仅是史书上的伤亡数字和战略地图上冰冷的箭头,更是千千万万个像叔公家这样的普通家庭,被碾碎的生活、被饥饿侵蚀的身体、以及望不到头的绝望。她所来自的那个充满书香、理性思辨与超自然谜题的世界,与眼前这个为了生存底线而挣扎的、冰冷粗糙的现实世界,仿佛存在于两个截然不同的、难以通约的维度。

晚饭后,叔公一家将最好的一间房收拾出来给了苏琬。被子是白天刚晒过的,带着一股江南难得的、干燥阳光的味道,与屋内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形成奇特的混合。躺在硬邦邦的板床上,苏琬辗转难眠。白日里所见所闻的每一个细节——叔公叔婆苍老的面容、堂婶柳金桂眉宇间的愁苦、孩子们瘦弱的身体、那清汤寡水的饭菜、以及那句“一天收入买不了一顿饭”的平静陈述——都与她脑海中那些纠缠不休的、关于林家老宅和猩红烛泪的诡异噩梦碎片交织翻滚,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叔公睡前还念叨着,说明日天气若好,带她去城外看看苏家的祖坟,再逛逛扬州城,“虽说如今破败了,总归是根啊……” 窗外,凄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坑洼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在这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无比真实的悲怆中,一个念头却逐渐穿透迷雾,变得异常清晰、坚定——她不仅要查清自己身上那诡谲的血脉之谜,更要竭尽全力,帮助这些在苦难深渊中挣扎的亲人。她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悲剧,但或许,可以试图为他们争取一个稍微好一点的未来。这个决定,如同在冰冷彻骨的泥沼中挣扎着生出的一根幼芽,看似脆弱,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力量。她闭上眼睛,暂时将那些超自然的低语抛诸脑后,此刻,人间的真切苦难远比任何神秘的恐怖更为具体和迫切,更需要她去面对和承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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