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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五)

深渊群星

秋日的寒意尚未完全浸透江南,苏琬却先被一场来势汹汹的病症击倒了。这一病,便是昏昏沉沉的十余日。起初的高烧如同烈火燎原,在堂嫂柳金桂不眠不休的悉心照料下,总算渐渐偃旗息鼓,体温恢复了正常。然而,高烧退去后,显露出的并非康健,而是一种更深沉、更令人不安的虚弱。

这并非肉体的疲乏,而是一种源自精神核心的损耗感。苏琬能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无数细不可见的锉刀,正持续不断地刮擦着她的意识边缘,带来一种缓慢而真实的磨损。白日里,她尚能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强打精神,靠坐在床头,小口咽下叔婆熬得烂软的米粥,对前来探视的叔公苏明远、堂弟苏兆福等人露出宽慰的、略显苍白的笑容。她甚至能耐心地回答堂妹苏玥、苏瑛稚气的提问,仿佛一切如常。

可一旦夜色笼罩大地,意识被迫沉入睡眠的深渊,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异状便如挣脱牢笼的野兽,咆哮着将她吞噬。噩梦不再仅仅是属于林粟粟一人的、破碎的童年记忆。它们变得更加庞杂、混乱,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恶意。

有时,她仿佛被禁锢在一条无限延伸的、冰冷的石质回廊中,四周是绝对的黑暗,唯有石壁渗出粘稠、冰凉的液体,浸湿她的衣衫。身后,沉重的、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追赶着,每一步都敲打在她濒临崩溃的神经上。有时,眼前又会浮现无数模糊的、穿着不同时代服饰的女性身影,她们聚集在幽暗摇曳的烛光下,无声地哭泣、哀嚎,那凝聚了数代人的绝望如同实质的黑色潮水,将她紧紧包裹,拖向窒息的无底深渊。而最常出现的,依旧是那片跳动不休的、猩红色的烛火,以及烛火映照下,牌位上那个扭曲变形、仿佛活过来的“林”字,它越来越大,带着无尽的怨毒与冰冷,如同山岳般向她倾轧下来,要將她的灵魂彻底碾碎。

她常在深夜陡然惊醒,浑身被冷汗浸透,单薄的中衣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喉咙因极度恐惧而痉挛,压抑着随时可能冲口而出的尖叫。起初几次,她只是压抑地啜泣、辗转反侧,冷汗浸湿了枕席。后来,情况愈发严重。有一夜,她梦中发出一声极其凄厉的短促惊叫,不仅惊醒了隔壁的叔公一家,甚至连夜宿在院外老树上的寒鸦都被吓得扑棱棱飞起,发出不详的“嘎嘎”声,划破了小村宁静的夜空。

这彻底吓坏了本就睡眠警醒的叔公苏明远。老人披衣起身,点亮油灯,走到苏琬屋前,看着床上那个即使在昏睡中也眉头紧锁、脸色惨白、眼下带着浓重乌青的侄孙女,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心疼与一种源自古老经验的、深沉的忧虑。

几天后的傍晚,苏明远蹲在堂屋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在渐浓的暮色中一明一灭,映照着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那皱纹里仿佛也填满了愁绪。

“不行,这样下去绝对不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烟雾随着话语缓缓吐出,“琬丫头这病,邪性。烧是退了,可这魂儿像是被什么东西给魇住了,惊着了。这不像是寻常的失魂症,倒像是……沾了什麼不干不净的东西,缠得紧。”

在一旁纳鞋底的叔婆听到这话,手里的针线停了下来,用衣角擦了擦眼角,连连点头附和:“是啊,老头子,我瞧着也是。琬丫头回来那天就脸色不对,这病来得又急又怪,梦里都不得安生。怕是真冲撞了啥,在那老宅附近……你不是年轻时候,跟着村头的老端公跑过腿,学过几手收惊安魂的土法子吗?快给想想办法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这么耗下去啊!”

苏明远沉默着,只是一口接一口地抽烟,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烟袋锅里的烟丝渐渐燃尽,他才仿佛下定了决心,将烟袋锅在门槛上用力磕了磕,站起身,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异常坚定。

“唉,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总不能啥也不做。”他转身对儿媳柳金桂吩咐道,“金桂,你去灶膛底下,最里头,掏一碗干净点的灶心土来。孩他娘,你把咱家那枚传了五代的‘乾隆通宝’大钱找出来,再用红布仔细捻一根灯芯,要新的。”

夜色如墨般浸染了整个村庄,万籁俱寂。破旧但整洁的堂屋里,油灯被拨得比往常亮了些,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勉强驱散了一隅黑暗,却也让氛围显得更加凝重和神秘。

苏明远用清水仔细洗净了手,脸上的表情是苏琬从未见过的肃穆和庄重。他先是将那碗带着烟火气息的、微微发红的灶心土稳稳地放在苏琬的床头,然后面向门口的方向,双手合十,口中开始念念有词。那并非清晰的语句,而是一些极其古老、含混不清的音节和短句,像是某种代代相传的、祈求家宅安宁、驱邪避秽的咒语。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与周围环境共鸣的韵律,在寂静的夜里回荡。

苏琬虽然意识模糊,浑身无力,但她的感知却在这种特殊的氛围下变得异常敏锐。她能感觉到叔公声音中蕴含的那股沉静而坚定的力量,如同磐石般试图稳定她动荡不安的精神世界。接着,她感觉到叔公拿起那根用红布捻成的、浸了清油的灯芯,在她的额头、手心、脚心快速而轻柔地点过。每点一下,都伴随着一个短促有力的音节,仿佛在为她点亮体内关键的能量节点,构筑一道无形的防线。

最后,老人拿起那枚被岁月和无数代人的手摩挲得光滑温润、甚至边缘都有些磨损的铜钱。冰凉的触感贴上苏琬眉心的瞬间,她混沌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微光闪过,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而温暖的力量,如同堤坝般,暂时阻隔了那些试图涌入她意识的冰冷潮汐。苏明远用粗糙长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按住铜钱,另一只手则虚按在她的胸口上方,闭上眼睛,全身的肌肉微微紧绷,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仿佛正在用自己全部的精神和气力,与那股缠绕着苏琬的无形邪祟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整个过程中,柳金桂和叔婆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双手紧张地交握着,眼中充满了期盼与对未知力量的敬畏。屋内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苏明远低沉的咒语和苏琬渐渐变得平稳的呼吸声。

说来也怪,就在那枚承载着家族传承与岁月力量的铜钱压下之后,苏琬原本急促而紊乱的呼吸,真的渐渐变得平稳、悠长起来。一直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紧绷的身体也松弛了下来,陷入了深度睡眠。那一夜,她破天荒地没有再从噩梦中惊醒,而是沉沉地睡去,直到翌日天光微亮。

当苏琬再次睁开双眼时,窗外已是晨光熹微。她感觉像是从一场漫长而疲惫的跋涉中归来,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那种如影随形、仿佛被无形之物窥视和挤压的沉重感,却奇迹般地减轻了大半。头脑不再浑噩,变得清明了许多。她回想起昨夜朦胧中感受到的那股沉静而温暖的力量,再看着叔公一家围拢过来时那如释重负、充满关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充满了感激与惊异。

然而,感激之余,苏琬那属于密斯卡托尼克大学学者的理性思维立刻开始高速运转。她清晰地认识到,昨夜发生的一切,绝不仅仅是“心理安慰”或“巧合”所能解释。那种灵魂层面的磨损感,以及仪式带来的明确缓解效果,都指向了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她正遭受一种系统性的、超自然的侵蚀。而叔公的仪式,则是一套针对性的、基于古老经验的对抗程序。

病势稍缓,能够清晰思考和对话后,她开始有意识地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民俗学与神秘学的调查员,而非单纯的病人。她利用饭后的闲暇,或是叔公在院子里晒太阳编竹篾的时候,以一种虚心求教的、不经意的口吻,与叔公聊起那些“老法子”背后的道理。

“叔公,”她捧着热气腾腾的草药茶,语气温和,像个好奇的学生,“那天您用的灶心土,是不是因为它常年受灶火煅烧,凝聚了一家的‘火气’和‘阳气’,所以特别能安定家宅,驱散那些……阴寒的东西?”

苏明远正在编织竹篾的手微微一顿,有些意外地抬起眼,看向苏琬。他没想到这个从大城市回来的、学问高深的侄孙女,不仅不排斥这些“迷信”,反而能一语中的。他脸上露出遇到知音般的欣慰表情,话匣子也打开了:“琬丫头,你说到根子上了!灶王爷坐镇中堂,管着一家烟火饮食,这灶心土就是家宅的‘根土’,凝聚了最旺的‘生气’和‘火气’。那些游魂野鬼、阴邪之物,最怕的就是这人间烟火气,这兴旺的‘家’气!”

“那枚铜钱呢?”苏琬继续深入,眼神专注,“是因为它流通万民,沾染了足够多的‘人气’,所以能辟邪吗?”

“这是一层道理,”叔公点点头,又摇摇头,手中的竹篾灵活地穿梭,“但更要紧的是‘钱能通神’的古话。老铜钱,特别是像咱家这枚传了五代的,它不光是钱,它带着老辈人的念想、祝福,还有一代代传下来的‘运道’,厚重!就像一块压舱石,能镇得住水里的魑魅魍魉。那红布灯芯,取的是朱砂辟邪的意头,灯芯引的是‘光明’,照亮魂儿认得回家的路,也驱散黑暗里的脏东西。”

苏琬认真地听着,大脑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速处理着这些信息。“家宅”、“传承”、“阳气/火气”、“生命(烟火气/生气)”、“安魂”、“光明”……这些关键词,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敏锐地一一拾起、串联。她立刻意识到,这些意象无一例外,都是正向的、充满生机、秩序和联结的力量象征。这与她在林家老宅感受到的阴冷、死寂、混乱和吞噬性,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几乎是对立的概念。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剧震,背后渗出冷汗。叔公的仪式,本质上是在用一个浓缩的、象征性的“正向生命与秩序系统”(以家宅为核心)的力量,去对抗、驱散那个侵袭她的“负向死亡与混乱系统”的影响。这反过来以民间智慧的方式,残酷地印证了她的推测:她所遭遇的,绝非某个孤立怨灵的纠缠,而是一种系统性的、具有明确负向属性的侵蚀力量。林家老宅,不仅仅是一座被诅咒的建筑,它更像是一个……持续运转的、不断汲取周围生命力和秩序来维持自身存在的黑暗祭坛。

那么,维持着老宅表面“太平”的江南商会,他们所扮演的角色,就变得极其可疑和危险。他们是真的找到了某种方法“镇压”了祭坛?还是……他们其实是在用一种危险的方式,“喂养”或“利用”这个祭坛,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谓的“平衡”,是否建立在更隐蔽的牺牲之上?

这个推测让她不寒而栗,但也让她的目标瞬间清晰起来。下一次对林家老宅的探索,绝不能是盲目的潜入,而必须是一场准备充分的、“仪式性”的调查与对抗。她需要为自己准备一套非物理意义上的“盔甲”和“武器”,这套装备必须基于她对“规则”的理解和对“象征力量”的有效运用。

于是,接下来的养病日子,在外人看来是静心休养,实际上却成了苏琬秘密进行战前准备的阶段。表面上,她依旧是那个温和娴静、耐心教导苏玥和苏瑛识字念诗的堂姐,享受着苏家质朴而真诚的家庭温暖,这温暖本身也成了她对抗内心寒意的重要力量。但暗地里,她开始依据分析出的关键元素,精心筹划:

1. 强化“家宅”与“传承”的象征: 她将叔公苏明远后来送给她的一枚小小的、质地普通的生肖玉佩(寓意长辈的祝福和家族的联结)用红绳串好,贴身佩戴。她还悄悄向堂嫂柳金桂要了一小撮米缸最底部的、被认为最能代表“家宅根基”与“生命之源”的米粒,用一块干净的细白布小心包好,随身携带。

2. 准备“阳气”与“光明”的媒介: 她翻出自己行李中备用的特制防风火柴和一小截昂贵的白色蜡烛(不同于常见的红色蜡烛,白色在某些神秘学体系中更偏向于“净化”、“秩序”与“真理之光”),并反复练习在黑暗环境中,能用最短时间、最稳当的手势将其点燃。

3. 构筑精神“屏障”: 她不再仅仅依赖腰间那把手枪带来的安全感,而是将更多精力放在内在防御的构建上。她回忆在密大图书馆禁书区看到的、关于利用坚定意志和特定观想来对抗精神侵蚀的片段记载,结合叔公仪式中“定魂”的核心概念,开始在每日静坐时,于脑海中观想一层致密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能量屏障,护佑着自己的灵体。

与此同时,她的内心也在不断进行着激烈的推演和自问自答,以完善行动计划:

”如果老宅真是一个黑暗祭坛,它的核心能量节点最可能在哪里?祠堂的牌位山?后院的枯井?还是整个建筑符合某种邪恶几何学的中心交点?“

“商会维持的“平衡点”究竟位于何处?他们是利用了建筑的某个特定部分设置了“阵眼”,还是定期向其中“投放”了某种我看不见的“贡品”?”

“我身上流淌的林家血脉,在这场对抗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是开启秘密的“钥匙”,是祭坛渴望的“祭品”,还是……因其混杂了外来因素(神眷)而可能成为的“干扰项”或“变数”?“

每一个问题都没有现成的答案,但这种持续不断的、近乎冷酷的推演,让她对即将再次踏入的那个险地有了更立体、更深刻的认知,也据此制定了数套不同的应变方案。

当她的身体终于在药膳和静养下彻底康复,脸颊重新泛起血色,眼神也恢复了往日的清亮与锐利时,苏琬的内心也已被这番历练锤炼得如同淬火的精钢,沉静而坚韧。她再次望向林家老宅那隐匿在竹林深处的方向时,目光中已没有了最初的迷茫与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晰的决断力和审视般的冷静。

这一次,她不再仅仅是一个探寻身世之谜的孤女,而是一名武装了理论知识、实践策略和对超自然规则初步理解的调查员。她即将主动踏入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无序的领域,不是为了被动承受,而是要去揭开其运行法则,评估其威胁等级,并寻找将其彻底瓦解或有效封禁的可能。

夜幕,再次如期降临,但这一次,苏琬的心中已点亮了一盏由知识与决心凝聚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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