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在扬州城缓慢流淌,如同运河里浑浊的水。表面的疮痍渐渐被新的砖瓦覆盖,但有些东西,却沉在了最深处,比如那座日益扩大的“普度庵”地底下的秘密,也比如林长生的心。
外人看来,林长生(如今已无人记得林刀)是个颇为古怪的善人。他年轻得过分——十年、二十年过去,他的面容似乎被时光遗忘,依旧停留在二十出头的模样,只是眼神里的沧桑和冰冷,与这副皮囊格格不入。他深居简出,大部分精力都投在了经营那座庵堂上,美其名曰“超度亡灵,积修功德”。他待人接物客气却疏离,仿佛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唯有在深夜,庵堂后院那间从不允许外人进入的静室里,真正的林长生才会显现。油灯如豆,映照着他年轻却无半分暖意的脸。他常常独自饮酒,不是欢宴,而是独酌。酒入愁肠,化不开的却是对时间诡异的感知和对自身存在的荒谬体认。
他最爱在此时,反复吟诵李贺的《苦昼短》。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他举起杯,对着虚空,仿佛在与那无情流逝的光阴对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质感。光阴于他,已成最讽刺的存在。旁人被岁月“煎人寿”,他却仿佛被遗忘了,停在了某个节点。这并非恩赐,而是一种凌迟,提醒着他那非人的契约。
“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确实已不知天地为何物。自尸山血海中爬出,感受过那漠然存在的注视后,传统的天地观念在他心中已然崩塌。他见的,是更深邃的、规则之外的冰冷黑暗。月寒日暖,寻常人的寿命消磨,对他而言,成了遥远而模糊的背景板。他不在那循环之中,成了一个时间的旁观者,一个卡在生死缝隙间的异类。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诗句里的质疑,正是他内心的咆哮。世间的规则(食熊食蛙)于他已失效。神君?太一?那些正统的神祇何在?他遭遇的,是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祇更具体、更令人战栗的存在。一种基于死亡和献祭的、冰冷残酷的“秩序”。这让他对世间一切固有的信仰和规则,都报以最深的讥诮。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这几句,几乎成了他的梦魇与野心的交织。那“衔烛龙”,在他扭曲的认知里,是否某种程度上象征了掌控时间流转的法则,或者……就是“祂”的某种化身?斩龙足,嚼龙肉,是何等狂妄悖逆的想象!但这恰恰映射了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打破生死轮回,掌控自己的命运,让“老者不死,少者不哭”。这与他从“祂”那里获得的、扭曲的“长生”,以及建立林家基业以期永恒“侍奉”的目标,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重合。他是否也在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斩”断某种束缚?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他对求仙问道的帝王将极尽嘲讽。服食丹药寻求长生?在他看来愚蠢至极。他自己走的,就是一条截然不同的、更为黑暗直接的道路。刘彻、嬴政,最终不过是一堆枯骨,而他却以另一种形态“活着”。这种比较,带给他一种扭曲的优越感和更深的虚无感。
这首诗,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内心深处无人可诉的孤独、悖逆、嘲讽以及对时间永恒的困惑与挣扎。他吟诵的,不仅是李贺的愤懑与奇想,更是他自己被诅咒的、非生非死的存在的写照。每一次低吟,都是对过往的祭奠,对现实的确认,也是对未来的、模糊而黑暗的野心的重申。
酒尽,诗歇。
静室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恒的夜。林长生放下酒杯,眼中的迷惘与狂躁渐渐褪去,重新凝结成那种惯常的、深不见底的冰冷。他起身,走到墙边,手指拂过墙上那些常人看不见的、用特殊颜料绘制的、与祠堂符号同源的扭曲纹路,感受着其中微弱却确实存在的冰冷能量流动。
“斩龙足,嚼龙肉……” 他喃喃自语,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或许……不用斩,只需……喂饱。”
他转身,吹熄油灯,融入一片黑暗。窗外,扬州城的灯火零星闪烁,而庵堂地底深处,某种东西,在永恒的饥饿中,微微悸动。李贺的诗魂,与克苏鲁式的冰冷绝望,在这个东方的不死者身上,达成了某种惊心动魄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