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朝十三年的寒冬来得格外凛冽,扬州城被一层灰白的霜气笼罩。林宅门前白幡低垂,在呼啸的北风中发出簌簌的哀鸣。灵堂内,棺木静卧,烛火摇曳,将"鹤归"二字映照得忽明忽暗。香炉里升起的青烟与纸钱焚化的灰烬在空气中交织,凝成一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悲凉。
林长生跪在灵前,精麻孝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他垂首躬身,肩头微微颤动,偶尔发出的哽咽声恰到好处地回荡在寂静的灵堂里。前来吊唁的宾客见此情景,无不掩面叹息。
"林员外当真情深似海......"
"可惜夫人福薄,留下员外形单影只......"
"听说是因为接连丧子,悲痛过度才......唉,天意弄人啊。"
这些窃窃私语清晰地传入林长生耳中,他却在心底冷笑。这场精心编排的悲戏,正是要借众人之口,将"情深义重"的印象深植人心。阿大与阿二侍立两侧,望着长生这般作态,不由想起当年乱葬岗上六个幸存者的誓约,如今却见同伴在欲望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上前搀扶:"长生贤侄,节哀顺变。夫人若在天有灵,必不愿你如此伤怀。"
林长生抬头,通红的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嘶哑:"伯父......每念及内子昔日温婉,与我同甘共苦的模样,便觉心如刀绞......"话至此处,他俯身叩首,额角触及冰冷的地砖,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而无人得见,在他低垂的眼帘后,那双眸子清明如冰。这场丧礼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必要的演出——既要洗刷连日丧事引发的猜疑,又要为后续谋划铺路。
夜深时分,宾客散尽。灵堂内唯余长明灯摇曳,将林长生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老管家奉上粥食,轻声劝慰:"老爷保重身子。"
林长生接过瓷碗,指尖冰凉。他浅尝辄止,将碗搁置一旁:"有劳了。"
一旁的友人欲言又止,终是长叹:"弟妹她......实在命途多舛。"
林长生凝视跳动的烛火,仿佛看见王大丫临终时怨毒的眼神,心中漠然:乱世之中,谁不是命运掌中的玩物?弱肉强食,本就是天地至理。
三日守灵,林长生的表现无可指摘。他晨昏哭临,哀恸欲绝,甚至因"悲恸过度"在灵前昏厥,更坐实了痴情之名。然而守孝期刚满三月,林宅便依礼撤下白幡。林长生对外宣称要重振家业以慰亡妻,实则已开始暗中布局。
书房内,林长生临窗而立。庭院中老树虬枝盘曲,在料峭春寒中不见新绿。他心知经过王大丫之事,扬州本地仕绅虽表面同情,暗地里对林家"克妻"的传言已是讳莫如深。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地方联姻牵绊太多,反倒不如寻找更合适的盟友。
他的目光投向北方。钱谷,这个曾与他同历生死的兄弟,如今已在户部站稳脚跟。若能与其联姻,既可获得优质的血脉延续,又能将扬州基业与朝中势力紧密相连。
念及此,他展纸研墨,笔走龙蛇:
"钱谷兄台鉴:
睽违数载,每闻兄在朝中鹏程万里,欣慰之余,更觉茕茕子立。
去岁内子鹤归因病溘逝,中年丧偶,门庭冷落。夜半独酌,唯见孤影,寒意彻骨。
近日整理旧物,忆及当年同舟共济之谊,感慨系之。今弟孑然一身,中馈空虚,子嗣之事尤悬于心。寻常女子,难托重任。
为续昔日盟约,固南北之好,冒昧恳请:愿求娶令嫒为继室。必当以正室礼相待,视若珍宝。若得子嗣,即为林氏嫡脉,亦为钱氏外孙,两家休戚与共,同气连枝。
此非独为姻亲之好,实乃共图大业之基。伏惟兄台慎思,盼赐佳音。
临书迫切,不胜瞻望之至。
弟 长生 再拜"
这封信辞恳意切,既诉孤寂,又叙旧情,更将联姻之意包装成巩固盟约的必需之举。他用火漆仔细封缄,唤来心腹管家:"速遣快马,密送京城钱府,务必亲手交到钱老爷手中。"
管家躬身接过信函,悄无声息地退入廊下阴影。
林长生负手窗前,见数只寒鸦掠过枯枝,发出凄厉啼鸣。他面容平静如水,既无续弦的期待,亦无对亡妻的追思,唯有对永恒力量的深沉渴望。
王大丫的痕迹正在淡去,而新的棋子即将落定。这盘以长生为赌局的博弈,正沿着他精心设计的轨迹,冷静而缜密地向前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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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秀芳,不,如今该称她为林钱氏,或者按林长生所赐的字,唤她“荷安”,她的到来,确实如林长生所预期,甚至超乎预期地,为林家带来了新的气象。她带来的不仅是钱家近乎一半家资的、令人咋舌的丰厚嫁妆,更有钱谷在京城经营多年所积累的、盘根错节的人脉关系网。这些无形的财富,远比真金白银更为珍贵。
扬州盐务、漕运,乃至新兴的海外贸易,许多原本需要林长生耗费心力打点、甚至难以触及的关节,如今因着“钱郎中姻亲”这块招牌,变得顺畅无阻。林家的产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张,财富如滚雪球般累积。林宅也似乎因着这位来自京城、见识不凡的新主母,多了几分以往没有的、符合她官家小姐出身的规矩与“雅致”。下人们依旧沉默,但似乎因新主母带来的、不同于鹤归夫人时期的严格管理与赏罚制度,行动间多了几分小心与效率。
然而,这些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财富的膨胀,地位的稳固——在林长生那颗早已被非人欲望浸透的心中,激不起半分波澜。它们不过是通往终极目标的阶梯旁,顺手采摘的野果,可有可无,甚至有些…碍眼。因为它们需要耗费他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去维持表象。
他的核心,始终系于那座深藏地下的祭坛,系于与那冥冥中存在的连接,系于“长生”二字。
夜深人静,地宫深处。林长生抚摸着祭坛上那些自行浮现、仿佛拥有生命的冰冷符号,感受着其中流淌的、源自王大丫临终怨恨与之前数次“收割”所积累的力量。这力量的反馈延缓了他的衰老,让他得以维持青春的假象,但这远远不够。
“既然献祭可以延缓衰老……” 他凝视着符号中心那一点最为幽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区域,一个更加疯狂、也更加诱人的念头在他脑中滋生、盘旋,“那死亡……是不是也可以被阻止?”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缠绕着他的心神。他回想起扬州十日的尸山血海,回想起自己与其他五人被“选中”时,那股冰冷的能量注入,稳住了他们濒死的伤势。既然那时可以,为何现在不行?既然部分“奉献”能换取“延缓”,那么更完整、更优质、更持续的“奉献”,是否就能触摸到“阻止”,乃至……“逆转”的边界?
祂需要食粮。更多,更精纯的食粮。
而食粮的来源……
林长生的目光,穿透地宫厚重的土层,仿佛看到了西厢房那个尚且稚嫩、却已开始适应主母身份的钱秀芳。她年轻,健康,体内流淌着与钱谷同源的、经过“神赐”微末影响的血脉。她是比王大丫更优质的“土壤”。
”孩子。祂需要新的孩子。“
这个念头清晰而冷酷。不仅仅是延续血脉的工具,更是…下一次“收割”的预备品,是通往“阻止死亡”之路的又一级台阶。
于是,在钱秀芳嫁入林家的第二年,在她刚刚开始熟悉这座深宅大院、试图在这冰冷的环境中为自己寻找一丝立足之地时,她怀孕了。
消息确认的那天,林长生来到了她的房中。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丈夫的喜悦与期待,握住她微凉的手,声音温和:“荷安,我们有孩子了。这是林家之幸,亦是你我之福。”
钱秀芳(荷安)抬起头,看着夫君俊朗面容上那无可挑剔的温柔笑容,心中却莫名地掠过一丝寒意。这喜悦,似乎太过…标准,像是精心排练过的戏文。她努力压下这不该有的念头,垂下眼睑,轻声应道:“是,夫君。妾身定会好生将养,为林家诞下健康的子嗣。” 她抚着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那里孕育着她未来的依靠,她扎根扬州的希望。这个孩子是她血脉相连的亲人,也是她在这陌生之地站稳脚跟的起点。虽然不担心林长生会休妻,但能活得自在些,又何必过得憋屈?
林长生仔细叮嘱了下人要好生伺候,饮食起居务必精心,又看似随意地问及她近日的身体感受,有无异常梦境。钱秀芳一一答了,只说是有些嗜睡,并未多言其他。她并不知道,这些看似关怀的询问,实则是林长生在评估“种子”的状态,以及“土壤”是否出现了不该有的“杂质”。
随着孕期推移,地宫内的变化悄然发生。祭坛周围的符号,光芒似乎比以往更活跃了一些,那冰冷的能量流动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林长生能清晰地感觉到,祭坛与钱秀芳腹中那个微弱生命之间的联系正在建立、加强。那未出世的孩子,仿佛一个天然的灵枢,吸引并转化着某种能量,不仅仅是死寂,似乎还有一丝…生命的本源之力?这发现让他心中悸动。或许,活着的、孕育中的生命,其“奉献”的价值,远胜于死亡时的收割?
与此同时,钱秀芳也开始经历与王大丫相似的困扰。孕吐剧烈,噩梦频频。她常常梦见自己沉入漆黑的深水,冰冷的水草(或者说,更像是扭动的根须)缠绕着她的四肢,将她向更深、更暗处拖拽。醒来时,总是冷汗涔涔,心慌不已。她向林长生说起,得到的依旧是那套“孕期常情,勿要多虑”的说辞,只是这一次,他眼底深处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研究者观察到预期现象时的专注。
一次,林长生以“安胎静心”为由,带她去了正在扩建的普度庵。庵堂庄严肃穆,香客虔诚,诵经声不绝于耳。然而,当钱秀芳跪在蒲团上,目光无意间扫过殿内某些角落新绘的、与林家地宫符号有几分神似的装饰纹路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和恶心。她强忍着不适,匆匆结束了礼佛。林长生在一旁静静看着,并未多言。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暗流的涌动中流逝。钱秀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林长生的“关怀”也愈发“无微不至”。各种名贵补药、安胎方子源源不断地送入她的房中。她起初还心存感激,后来却渐渐感到一种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的不安。她开始像王大丫曾经做过的那样,偷偷将一些觉得可疑的药渣留下,试图寻找机会查证。
然而,与王大丫不同的是,钱秀芳有着来自京城的背景和相对丰富的见识。她并未贸然行动,而是更加小心地经营着内宅,利用嫁妆和钱家的人脉,悄悄在扬州培植属于自己的、独立于林家之外的眼线和势力。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本能告诉她,必须为自己和即将出世的孩子,留一条后路。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林长生的感知。但他并不在意,甚至有些乐见其成。蝼蚁的挣扎,母兽的护犊,这些激烈的情感与行动,在最终“奉献”的时刻,或许能产生更高质量的“养料”。他现在需要的,只是等待。等待瓜熟蒂落,等待下一次“收获”的季节。
地宫中,祭坛上的幽光在林长生冰冷的瞳孔中闪烁。他仿佛已经看到,那新生的、流淌着优质血脉的生命,将在他的引导下,化为通往“长生”彼岸的又一盏微弱的引路之灯。至于这过程中消耗的情感、希望乃至生命,于他而言,不过是必要的代价,与路边被碾碎的尘埃,并无不同。
孩子的啼哭尚未响起,死亡的阴影却已悄然笼罩在这未降生的生命之上。林长生的长生之路,注定将以更多无辜者的血肉与魂魄铺就。而钱秀芳,这位刚刚开始编织未来梦想的年轻母亲,正浑然不觉地,走向她命中注定的、作为“祭品之母”的残酷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