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年二年,我生于北京钱府。生母是父亲的妾室,一个温婉似水的苏州绣娘,在我五岁那年便如秋叶般凋零了。自此,我成了这深宅大院里,仰仗主母鼻息生存的庶女。
主母,父亲的续弦夫人,是一位精于算计、手段玲珑的官家女子。她待我算不上苛责,吃穿用度与嫡出的妹妹们并无二致,甚至允许我与她们一同听女先生讲课,学习《女则》、《女训》,也教我们看账目、理家事。我知道,这不是出于慈爱,而是“投资”。我们这些庶女,如同她精心养护的盆景,将来是要摆出去,为钱家、为她的嫡亲子女换取利益的。
我的长姐,父亲原配嫡女(后来到扬州我才隐约知晓,她实则是父亲与一位名叫秀娘的故人,在扬州为伪装身份而收养的孤女,与我们并无血缘),便被“摆”得极好,风风光光地嫁给了四品京官家的举人长子,成就了一段“门当户对”的佳话。这让我一度以为,自己的归宿,大抵也是某位年轻有为的士子,或是门当户对的官家子弟,至不济,也是清白读书人。
“我从没想过联姻给爹爹上峰做妾,我爹爹干不出这种事。” 这点自信,源于对父亲那点读书人风骨的了解,也源于主母绝不会允许庶女以那种方式压过她嫡女风头的算计。
然而,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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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年十五年春,我刚满十三岁不久。府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父亲的书房时常亮灯至深夜,偶尔能听到他与主母压低的、似乎带着争执的交谈。
一日,主母将我唤到房中,摒退了左右。她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怜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更多的是一种事务性的考量。
“秀芳,你年纪不小了,该为你寻门亲事了。”她开门见山,“扬州有一位你父亲的故交,林老爷,家资丰厚,为人……稳重。他新近丧偶,欲求一良配为继室。”
扬州?商贾?续弦?这几个词像冰雹一样砸在我心头。士农工商,商居末流!我父亲是六品京官!家里不缺钱,父亲仕途可期。纵然是故交,怎可让我嫁与商户?还是填房!
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主母似乎看穿我的心思,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林家非寻常商贾,与你父亲关系匪浅。此乃……巩固两家情谊之举。你妹妹年纪尚小,又是嫡出,断不能远嫁商户。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我认命了,我只是庶女,姨娘早逝,平日里依靠夫人才能不被人欺辱…我不想嫁,可比我小的妹妹是夫人的嫡女,夫人不会同意。” 巨大的失落和屈辱感淹没了我,但多年的寄人篱下,早已教会我审时度势。反抗是徒劳的,只会让自己处境更糟。
沉默良久,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女儿……听从父亲和母亲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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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无法改变命运,我便要为自己争取最大的保障。我跪在父亲面前,泣诉远嫁商户、若无丰厚妆奁恐被轻贱、连带钱家也颜面无光。我又向主母陈情,言明此举关乎钱家女儿在外的名声,也关乎未来与林家这门“重要关系”的维系。
许是愧疚,许是觉得我所言有理,父亲和主母竟真的在我的嫁妆上异常大方。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古董字画,甚至京郊的田庄……“我敲诈了一大笔嫁妆、爹爹也填补了不少,几乎是整个钱家一半的家资。” 捧着那厚厚一叠礼单,我心如刀割。这沉甸甸的物事,买断了我的一生。
临行前,父亲单独见我,神色凝重,只嘱咐了一句:“林家……非同一般,谨言慎行,恪守妇道。” 那眼神深处,似乎隐藏着我不懂的东西。
“我知道他们必然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我是纽带,我一定会很安全,过得很好。” 我再次用这个理由安慰自己,试图压下心底那莫名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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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的路途漫长而寒冷。抵达扬州林宅时,已近岁末。宅院比想象中更为深邃宏大,飞檐斗拱,气象森严,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冷清。
婚礼很隆重,虽然没有高堂在侧,但宾客满堂,热热闹闹,我安心了不少,至少这证明林家人脉不错。当我忐忑不安地坐在新房中,预想着一位或许老态龙钟、或许市侩精明的商人夫君时,盖头被轻轻挑开。
烛光下,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眉眼温和,气质儒雅,看年纪只有二十岁,看不出年近而立。他风趣健谈,与我想象中的模样截然不同。他微微一笑,声音清润:“一路辛苦。我为你取一字,‘荷安’,愿你能如荷花般安宁,此生安顺。”
巨大的反差让我一时怔住,预想的种种不堪瞬间烟消云散,心底甚至生出一丝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新婚之夜, 他举止有度,言语温和,细心询问我的旅途劳顿,对前一位夫人(王氏)只淡淡提及“福薄早逝”,未留子嗣,仅存长子的遗腹子,言语间透出对“开枝散叶” 的期盼。
那一夜,他待我极尽温柔,让我这顆漂泊不安的心,稍稍找到了落处。另一方面,我又忧心不已,世俗一般续弦家世不会超过原配,士子例外是因为他们靠自己完成了身份转变,可林家是商户呀!他种种行为我看不出他待我的小心,只有傲慢!为什么?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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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的日子,表面看来平静而……正常。林长生,我的夫君,礼仪周全,除了房事频繁些,我知道他想要个孩子。
他教我看账,教我管家,耐心解答我的疑问。 我仔细听着,适时提出一些看似懵懂、实则切中要害的问题,引来的往往是他略带惊讶和赞许的目光。虽然这些我都会,不用他教,我在夫人的培养下比他更擅长,但能增进感情的机会何必拒绝。 我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这段始于利益的婚姻,试图在其中播种一点温情的可能。
然而,这宅院总透着古怪。下人不多,且大多沉默寡言,眼神空洞,行动间透着一股麻木。宅子里的树木枝干扭曲,即使在盛夏,也少见鸟雀鸣叫,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香火和陈腐气息的怪味。
很快,我怀孕了。这消息让林长生眼中闪过一丝近乎……满意的光芒。他吩咐下人小心伺候,各种补药源源不断。我心中稍定,生下孩子,我林夫人的位置便稳了。
时年十六年冬,我生下了长子天枢。生产过程颇为艰难,但看着怀中健康的婴孩,我觉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然而,我的身体还未完全恢复,林长生便再次留宿……
三年间,我怀孕了5次,我怕了。我不到十八周岁,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 我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下去,面色苍白,时常感到眩晕。频繁的生育,不仅是身体的酷刑,更让我对林长生那看似温和表象下的冷漠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急切,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我想回家,但京城的来信不容乐观,我不怀疑嫡母,只能是父亲的意思,父亲要我留在林家。
现在风气开放,和离再嫁屡见不鲜,怎么会呢???
不知是不是我敏感,父亲近年来高升不少,为女婿谋个一官半职并非难事,我劝过夫君,问过父亲,可是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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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给夫君精心挑选了三名妾室,他来者不拒,我伤心之余又松了一口气。
我将身边容貌姣好、性情也算温顺的丫鬟开了脸,又托人从外面买来一位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我将她们安置在僻静的院落,希望她们能分担我的压力,也为林家开枝散叶。
起初,林长生似乎对这些妾室也颇有兴趣,时常留宿。我心中有些酸楚,但更多的是解脱。我与这些妾室,偶尔也会坐在一起做做针线,说说闲话,在这冰冷的宅院里,算是点滴慰藉。
然而,好景不长。不到一年,两位妾室相继染上“风寒”,药石无灵,迅速香消玉殒。另一位也病骨支离,缠绵病榻。我当时在做月子,想起昔日一起做针线,谈首饰的日子更觉难过,只能出钱厚葬。 悲伤之余,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太过巧合了!为何偏偏是她们?为何都是“风寒”?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然缠上了我的心:我好像发现了夫君的秘密…
那些夭折的妾室,那位“福薄”的前任夫人王氏,还有她那些据说也早夭的子女……
前任夫人竟是这样去世的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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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邪,也或许是心存侥幸,又给夫君纳妾了。
自打将那三名妾室迎入府中,我紧绷的心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些。林长生待她们,倒也显出几分兴趣,在我面前,依旧是那副温和淡然、相敬如宾的模样。府中事务一切如常,孩子们也平安康健。
“似乎一切都是我多心了,” 我望着镜中自己依旧年轻(因频繁生育甚至略显丰腴)的容颜,试图说服自己。或许,前头那位王夫人的不幸,真的只是巧合?或许,妾室们的病故,也只是时运不济?夫君他……或许只是性子冷了些,对子嗣执着了些。
但这念头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我无法忘记那些妾室临终前灰败的脸色,无法忘记这宅院无处不在的阴冷,更无法忘记夫君那永不衰老的诡异。
“可我不能拿自己冒险。” 母性的本能,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对未知危险的直觉,促使我做出了决定。我动用了部分嫁妆私己,通过极为隐秘的渠道,重金请了一位与林家毫无瓜葛的城外名医,为我开具了避子的药方。同时,我也将同样的药,混入日常的饮食补品中,送给了新纳的几位妾室。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权宜之计,待我身体调养好些,待我……看清些。
如此过了大半年,风平浪静。林长生似乎并未察觉,依旧按部就班地来往于书房、外务与我的房中(虽行房次数因我暗中服药有所减少,但他似乎并不十分在意,或者说,他的“兴趣”被新妾分散了)。妾室们也无人有孕。
“似乎是我多心了。” 这一次,我几乎要相信自己的判断了。也许,真的是我因生育过多而心神耗损,以至于胡思乱想?
然而,这份虚假的平静,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被彻底打破。
一位我颇为喜爱、性情活泼的陈姓妾室,前日还与我一同品评新到的杭缎,昨日却突然病倒。症状并非风寒,而是精神迅速萎靡,眼神涣散,口中喃喃着听不清的呓语,身体迅速消瘦下去,皮肤触手冰凉。不过两三日功夫,便香消玉殒。死状……与之前那些“风寒”而亡的妾室,何其相似!
紧接着,另外两名妾室也相继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我心中巨震,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惊雷炸响:不是因为“风寒”!是因为她们久未怀孕!是因为……她们失去了“价值”!或者说,林长生等不及了!
“郁郁而终的妾室”——这对外宣称的死因,此刻听起来如此讽刺!她们何曾“郁结”?她们分明是……被某种东西吸干了生机!
“我后悔了!” 无边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我的心。“我害了好人家的姑娘!” 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将她们纳进府中,若不是我给她们用了避子药,让她们迟迟未有身孕,她们或许不会这么快就……是我,亲手将她们推入了火坑!我以为是在救自己,却间接害了她们!
我瘫坐在冰冷的石凳上,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在颤抖。雨声敲打着窗棂,如同送葬的哀乐。
就在这时,林长生走了进来。他没有打伞,细雨沾湿了他的发梢和肩头,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狼狈,反而更添几分幽深。他没有去看妾室院落的方向,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那种温和的、略带疏离的平静,而是变成了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甚至,在那深处,我还看到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笑意。
他知道了。
他一定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知道我在暗中调查,知道我在防备,甚至……可能知道我给妾室用了药!
“他发现我发现了他的秘密!” 这个认知让我如坠冰窟,连呼吸都几乎停滞。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小心翼翼,在他面前,仿佛都成了透明的!他一直在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徒劳地挣扎!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拂去我鬓角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湿意。他的指尖带着那股熟悉的、低于常人的温度。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避开了。
他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
“荷安,”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身子近来似乎好些了。为夫想着,天枢他们也需个弟弟妹妹作伴。”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笼罩了我。那不是商量,是通知,是命令。
不久后,我绝望地确认——“我又怀孕了。”
这一次的孕吐反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疯狂地汲取着养分,连带着我的生命力和意志力,一同被拖入无底的深渊。我知道,这不是意外。这是他对我“不听话”的惩罚,是他重新宣告所有权的方式,是……新一轮“收割”的开始。
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安慰,在这一刻彻底粉碎。我置身于一个精心编织的、无法挣脱的罗网之中,而织网者,正是我名义上的夫君,一个我永远无法理解的、非人的存在。或许父亲也知道?我茫然的想着。
恐惧,如同最粘稠的沼泽,将我深深淹没。而我,连呼救的力气,似乎都快要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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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了”
“我害怕他”
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夫君,此刻在我眼中,已与噬人的妖魔无异。
“我的孩子有危险!” 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抖。
母性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恐惧。我开始了一场无声的战争——守护我的孩子们。
我以主母的身份,强硬地将孩子们的饮食起居全部接管过来。小厨房单独设立,食材由我从钱家带来的、绝对忠心的老仆亲自采买、烹制。孩子们的衣物用品,也全部由我信任的人经手。我尽可能减少孩子们与林长生以及那些林家旧仆的接触,严禁林长生单独给孩子们任何食物或药物。
我常常将孩子们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他们识字、女红(对女儿),检查他们的功课(对儿子)。我反复叮嘱他们:“要听话,不要轻易吃别人给的东西,不要单独跟不熟悉的人出去。” 看着他们懵懂点头的样子,我心如刀绞,却不敢透露半分真相。
然而,我的守护在绝对的力量和诡异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孩子们依旧会莫名其妙地“生病”,尤其是当林长生似乎“需要”的时候。病情往往来得又急又猛,让我日夜悬心,用尽一切办法,有时能侥幸将他们从鬼门关拉回,有时则……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生命力如同沙漏般流逝。
每一次孩子的病痛,都是对我身心的凌迟。我看着天枢、天璇、天玑、天权、天衡……他们一个个在我眼前受苦,我却无法找出真正的病根,那种无力感几乎将我逼疯。我知道,林长生在冷眼旁观着我的挣扎,或许,这本身也是他“乐趣”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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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年的婚姻,十五次怀孕,生下五子四女,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我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已至尽头。时年三十九年,我彻底倒下了,缠绵病榻。镜中的自己,形销骨立,面色灰败,未老先衰,与依旧“年轻”的林长生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来看过我几次,说着无关痛痒的“宽慰”话,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悲戚,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我知道,我这场“工具”的使命,终于要完成了。
弥留之际,我的神智却异常清醒。我回想这被迫嫁入林家、在恐惧与责任中挣扎的一生。我失去了健康,失去了快乐,甚至可能无法真正护住我的孩子们……
但万幸我护住了孩子们”,至少,我倾尽全力去做了。我为他们争取了成长的时间,我用嫁妆为他们铺设了部分后路,我教会了他们警惕与自保……天枢已经成年,开始接触家业;天璇、天玑也已出嫁(我精心挑选的、尽可能远离林家影响的婆家);天权、天衡……愿他们能平安。
我让嬷嬷将我那本《李太白集》拿来,翻到《关山月》那一页。“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我的孩子们,你们可能如长风,吹度到平安的彼岸?
“我要死了,” 意识渐渐模糊。最后浮现在眼前的,是孩子们幼时绕膝嬉戏的画面,是那清冷月光照耀关山的意象……
黑暗,最终吞噬了一切。
钱秀芳,一生困于笼中,为母则刚,油尽灯枯,唯余明月寄相思。她至死都不知道,她那微弱的反抗,她那深沉的母爱,连同她那被榨干的生命,都已成为地宫祭坛又一道冰冷的滋养,而她拼死守护的孩子们,他们的命运,依旧笼罩在林家深不见底的阴影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