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扬州林宅的素白灯笼在风雪中摇曳,像二十九年前城外招魂的纸幡。灵堂里躺着钱秀芳——林长生第二任妻子,棺木前的香火混着药味,织成一张粘腻的网。
林长生立在幔帐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符纸。当执事高喊“举哀”时,他听见廊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钱谷的官靴踏雪声带着久违的沉稳,铁武的军靴碾过青砖的力道更胜往昔,阿大阿二的步子仍带着海浪的颠簸。而当秀娘牵着“女儿”从角门进来时,林长生的呼吸凝滞了。
那女孩穿着藕荷色袄裙,梳着双丫髻,眉眼与二十九年前秀娘找到的的大女儿如出一辙。可如今秀娘已生华发,那孩子却仍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脸颊饱满,眼眸清澈,仿佛岁月在她身上彻底停滞。
**二**
吊唁的宾客散尽后,六人聚在西厢暖阁。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某种更深沉的寒意。
“整整二十九年了。”钱谷摩挲着茶盏开口,一品仙鹤补服在烛光下泛着暗纹,“上次齐聚,还是城外送我们去京城呢。”
铁武扯了扯嘴角,花白的须发间那道刀疤依旧狰狞:“钱大人如今是体仁阁大学士了,倒还记得旧事。”
阿大灌了口热酒,南洋口音混着酒气:“我们在海上听说铁将军封了二等公,还当你要忘了兄弟们!”
秀娘始终将“女儿”护在身后,声音轻得像雪沫:“灵儿,给诸位叔伯见礼。”
那被唤作灵儿的少女怯生生行礼,抬起头时,林长生看见她瞳孔深处掠过一丝不正常的金芒。
“孩子瞧着倒是年轻。”林长生缓缓开口,目光如蛛网般缠在少女身上,“算来该有三十八了?”
暖阁霎时寂静。雪花扑在窗纸上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秀娘将女儿往后掩了掩:“长生兄看错了,这是幺女,今年二八...”
“不是她,那个小丫头是个左撇子”林长生指尖无意识划过袖口暗纹,“生在云南大理,右耳后有颗朱砂痣。”
少女不自觉地摸了摸耳后。秀娘脸色骤变,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三**
“你对她做了什么?”林长生向前一步,地宫的阴冷气息随之弥漫,“二十九年过去,肉身不衰,魂魄不老...”
钱谷突然轻咳一声:“长生,今日是来送小女秀芳的。”
铁武按着刀柄冷笑:“老子在边关杀的人,够填平三个乱葬岗。倒是没见过这等妖异事!”
阿二凑近细看,金牙在烛火下闪光:“莫非秀娘姐找到了长生不老药?”
“是蛊。”秀娘突然开口,将女儿完全挡在身后,“苗疆的眠蛊,让她永远停在十五岁。”她抬头直视林长生,“不像你,用亲生骨肉献祭...”
“够了!”铁武拳头砸在案上,茶盏乱跳,“二十九年前立誓时,可没说要搞这些妖术!”
林长生眼底泛起幽光:“将军去年‘病逝’的那个副将,送到我地宫时,心口还插着你的匕首。”
暖阁里剑拔弩张。灵儿突然轻声哼起古怪的调子,像山涧流水,又像虫鸣。烛火随之明灭不定。
**四**
“各退一步吧。”钱谷缓缓捋着白须,“长生继续你的研究,铁武的‘战利品’照旧送去扬州。阿大阿二的船队,户部可以放行。”他看向秀娘,“至于灵儿姑娘...既然眠蛊无解,就好生看顾。”
秀娘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我要带她回苗疆。”
“可以。”林长生取出锦盒推过去,“西南商路给你,换你手中的蛊经。”
阿大忙道:“长生哥!我们弄到艘葡萄牙商船,上头有批暹罗童奴...”
“送去老地方。”林长生望向钱谷,“税银减三成?”
“得加五成‘损耗’。”钱谷微笑,“毕竟要打点的地方多了。”
众人陆续起身时,林长生突然唤住秀娘。他取出一包蜜渍梅子:“令爱当年最爱这个。”
灵儿伸手要接,秀娘猛地拍落蜜饯:“林长生!你在地宫用活人试药的时候,可想过会有今天?”
**五**
雪夜街头,五道身影各奔东西。钱谷的官轿消失在长街尽头,铁武的马蹄声碾过石板路,阿大阿二勾肩搭背没入小巷,秀娘牵着永远长不大的女儿走向渡口。
林长生独自站在府门前,任雪花落满肩头。执事捧着名帖过来:“老爷,钱大人落下的。”
那是张沾雪的名刺,背面写着潦草八字:“尸山犹在,莫忘前盟。”
回到地宫时,祭坛幽光比平日更盛。供桌上摆着钱谷留下的密信——南海鲛人泪,漠北秘药,还有句“蛊术可鉴”。他捻起香灰撒在祭坛中央,灰烬落处,符文如呼吸般明灭。
窗外的扬州城渐渐苏醒,而地宫深处,只有永不终止的黑暗。林长生抚过冰凉的祭坛,想起灵儿眼中那抹金芒。
雪还在下,将那些刚刚留下的脚印渐渐覆盖。但有些秘密,就像永远停留在十五岁的少女,注定要在岁月中露出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