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等舱的休闲室内,午后阳光透过圆形舷窗,在铺着洁白桌布的圆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柳金桂与陈凤笙相对而坐,中间摆放着精致的英式三层点心架,以及一套描金细瓷茶具。海风轻柔,带来咸涩的气息,与红茶的醇香、点心的甜腻交织在一起。
柳金桂穿着一身新裁的阴丹士林蓝旗袍,头发挽得一丝不苟,较之刚上船时的惶惑,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与思索。她轻轻搅动着杯中的红茶,目光却落在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绣样本上。
“凤笙妹妹,”她开口,声音温和,带着苏州口音特有的软糯,但语气已显从容,“我这些时日反复思量,到了波士顿,总不能坐吃山空,亦不能长久依附琬丫头父母。他们各有事业,我们母子三人,需得自立。”
陈凤笙今日穿着一件墨绿色丝绒长旗袍,耳垂上坠着的珍珠耳环随着她端茶的动作微微晃动。她闻言,放下茶杯,唇角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姐姐有此志气,是好事。可是有了章程?”她的目光扫过柳金桂手边的绣样本,“是要在这‘绣’字上做文章?”
“正是。”柳金桂将绣样本推过去,翻开一页,上面是她精心绘制的图样,既有传统的苏绣纹样,如缠枝牡丹、芙蓉鲤鱼,也有一些新的尝试,比如将英文字母巧妙融入中式边饰,或者用西洋水彩画的色彩理念来重新配比丝线颜色。“我这点微末技艺,是母亲倾囊相授,也是我前半生安身立命之本。听闻西洋人对我们中国的绣品颇觉新奇,我想着,或可在唐人街租一间小铺面,做些绣活。”
陈凤笙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轻轻抚过绣样上细腻的针脚,眼中流露出赞赏:“姐姐这手艺,放在上海滩也是顶尖的。不过,”她话锋一转,带着商人的精明,“在异国他乡,光有手艺还不够。你得想清楚,是直接卖成品,比如屏风、挂画,这类价高,但未必好出手;还是接些定制活计,比如旗袍镶边、手帕、枕套,虽零碎,但周转快;或者…”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做些更讨巧的。”
“更讨巧的?”柳金桂微微倾身。
“比如,将你这苏绣做些小物件。”陈凤笙比划着,“书签、眼镜套、晚宴手拿包,再配上些璎珞儿打的中国结、流苏。东西小巧,价格适中,洋人买了当纪念品,或是用来装饰家居,都使得。我认识一位太太,就在纽约第五大道开了家小铺,专营这类东方情趣的小玩意,生意很是不错。”她顿了顿,补充道,“起手时,规模不必求大,租个临街的小门脸,甚至先在跳蚤市场摆个摊子试试水,都是稳妥的法子。”
柳金桂认真听着,不时点头:“妹妹说得在理。成品大件,费时费力,压本钱,且不知销路如何。倒是这些小件,灵活些。我想着,初期主要还是接些定制,靠手艺吃饭,稳当。玥儿、璎璎放学后,也能帮我打理些琐事,穿珠打络子,他们也能做些。”
“这就对了。”陈凤笙笑道,“要紧的是先立住脚。租金、货源、税钱,这些琐碎事情,我虽不甚精通,但认识些侨胞,可以帮你打听引荐。姐姐是秀才家的女儿,识文断字,学起这些来,定比旁人快。”
提到“秀才家的女儿”,柳金桂眼神微黯,随即又漾开一抹复杂的笑:“是啊,父亲若知他教的那些字,最终是用来算账谋生,不知会作何想。”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气息里包含了半生的起伏,柳金桂指尖无意识地在绣着缠枝莲的桌布上描画,仿佛在重温那些偷来的笔画。
“秀才家的女儿…”她将这几个字在唇齿间细细碾过,像品一味回甘泛苦的茶。“说来惭愧,我这‘才’字,是十一岁订了苏家这门亲后,母亲跪在书房外求来的。”
海风掀起她鬓边碎发,露出眼角细密的纹路“那时父亲攥着《女儿经》训诫:‘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
她模仿着老秀才摇头晃脑的腔调,忽然轻笑出声,“母亲当夜就揣着《千字文》摸进我房里,油灯下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做贼。”
陈凤笙将剥好的杏仁搁进她碟中“嫁进苏家第一年,夫君发现我连《楚辞》里的香草都认不全。”柳金桂捻起杏仁对着光端详,“他倒高兴,说‘正好从头教起’。从此书房里常备两方砚,他批账本,我临帖册。有时写着写着…”她声音渐低,“墨迹就晕成了并蒂莲。”沉默在茶香里漫开,远处传来孩童背诵乘法表的声音“如今翻账本的手指,当年练‘永字八法’磨出过多少水泡。”她摊开掌心,那些茧子早被岁月磨成温润的厚度,“父亲若知道女儿用他嫌恶的‘才学’在番邦算米价,怕是要把戒尺拍断。”夕阳穿过舷窗,给瓷杯描上金边“可见诗词风雅当不得饭吃。”她将凉透的茶缓缓泼进海里,看黛青色的茶叶在浪花里沉浮,“倒是这些铜钱银子,针头线脑,才是能攥进手里的实在。”
话题自然而然地从生意转向了孩子。
“玥儿的学业,姐姐有何打算?”陈凤笙关切地问。她自己的大儿子即将入读麻省理工,小儿子的教育自然也是重中之重。
柳金桂脸上泛起一丝母性的光辉与忧虑:“琬丫头说,波士顿的公立学校不错,先让玥儿和璎璎进去,把语言关彻底过了。玥儿那孩子…”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些许骄傲与无奈,“心思活络,对机器、轮船之类的东西格外着迷,在船上就总缠着轮机手问东问西。他说将来想当工程师,造大船。我只盼着他能安稳读书,将来有个正经手艺,不必像他爹…”她的话戛然而止,眼中迅速掠过一丝痛楚。
陈凤笙了然地点点头,伸手轻轻拍了拍柳金桂的手背,无声地安慰着。“工程师好,是实打实的学问。我那边有些关系,或许能帮他寻个合适的预科学校,或者找些相关的书籍。男孩子,有志气是好事。”
“那便多谢妹妹了。”柳金桂感激道,随即又说起女儿,“璎璎性子静,随我,喜欢摆弄针线颜色。我想着,她若有兴趣,我这身手艺便传给她。若她志不在此,便由着她去学画、学音乐,她伯母(梁月)那边门路多,总能指引她。总之,不能再让他们像我这般,被困在一方小天地里,世事变迁,便手足无措。”
陈凤笙深有同感:“是啊,我们这一代人,经历的动荡太多了。如今把他们带到这片新大陆,就是希望他们能凭自己的本事,挣一个海阔天空的未来。”她望向窗外无垠的蓝色,语气带着一丝感慨与决绝,“我们做母亲的,就是要把自己变成垫脚石,让他们能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就在柳金桂与陈凤笙在沙龙里规划着未来蓝图时,苏琬独自一人站在上层甲板的栏杆边。
夕阳正缓缓沉入远方的海平线,将天空与大洋染成一片壮丽的橙红与金紫。海风比下面大些,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船上乘客大多在用餐或休息,甲板上颇为安静,只有海浪永不停歇地拍打着船体,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轰鸣。
苏琬注视着那轮仿佛在熔化的落日,眼神有些放空。堂婶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喜在心头。那个曾经连菜单都需要她帮忙解读的柔弱妇人,如今已能和陈凤笙那样精明的人物侃侃而谈生意经,规划着在陌生国度的创业之路。这种生命力与韧性,让她动容,也让她肩头的重担似乎轻了一些。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在黑暗仪式中与宇宙深渊建立的可怖连接,几乎将她撕裂。是父亲和母亲,如同两道坚固的绳索,将她从疯狂的边缘拉回,教会她如何在那无尽的知识洪流与低语中,构筑理性的堤坝,维持脆弱的平衡。她将那些禁忌的知识转化为学术论文和光怪陆离的小说,既为“泄洪”,也为在字里行间,留下只有极少数人能看懂的警示与线索。
先祖林长生的阴影,以及与之纠缠的契约,如同附骨之疽,从未真正远离。右肘处那隐秘的印记,在夕阳的余晖下似乎隐隐发烫。她知道,扬州的崩塌并非终结,只是中场休息。那片土地下的黑暗,终会以另一种形式,与她重逢。
然而,看着堂婶的蜕变,感受着家人之间重新凝聚的温暖与力量,苏琬心中那份与生俱来的决绝,更加坚定。她不仅仅是在为自己而战,更是为了守护身边这些她珍视的人。密斯卡托尼克大学的图书馆里,还有更多未被解读的典籍;尤格教团的动向,需要她继续周旋探查;林家诅咒的根源,必须被彻底斩断。她的事情还有那么多,哪里来的功夫emo!
太阳终于完全沉没,天边只留下一抹绚烂的晚霞,如同燃烧后的余烬。海水的颜色变得深邃,近乎墨蓝。轮船破开波浪,坚定不移地向着东方,向着那个充满未知与挑战的新世界驶去。
苏琬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海风,转身离开栏杆。她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她已做好准备。无论是面对人世间的生存挣扎,还是对抗那来自不可知维度的黑暗,她都将走下去。
船舱里,隐约传来柳金桂与陈凤笙的谈笑声,夹杂着苏玥、苏璎稚嫩的英语朗读声。这些声音,与海浪声、轮机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这艘航行在历史与命运交叉口的巨轮上,最真实、最动人的交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