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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7)

深渊群星

带着两个孩子去美利坚。这段突如其来的重担,确实将柳金桂压得喘不过气。

战乱年月里,她最常走的路,便是从家到菜市场的那条青石板巷。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盘算着今天的小菜价钱,篮子里装着一家人的三餐。她熟悉葱姜蒜的价格起伏,知道哪家鱼贩最新鲜,哪家肉铺肯多给搭一块骨头。那是她的一方小天地,虽不宽阔,却走得稳当。

而现在,浩瀚无边的太平洋取代了熟悉的街巷,脚下的甲板代替了坚实的土地。她怀里贴身藏着的,不再是几张轻飘飘的纸币,而是沉甸甸、能决定他们母子三人未来命运的黄鱼金条。手指时常会无意识地隔着衣料去触碰那份冰凉而坚硬的触感,每一次触碰,心都跟着一紧。

夜里,她常惊醒,冷汗涔涔。梦里,有时是乱兵冲进家门抢夺,她死死护着藏钱的箱子;有时是茫茫大海上,装钱的布袋不慎落水,她徒劳地伸手去捞,却只抓到一把咸涩的海风;更多的时候,是到了那个叫“美利坚”的地方,她茫然地站在街头,手里的金子忽然变得一文不值,两个孩子饿得哇哇大哭。

白天,她看着苏玥和苏璎无忧无虑地在甲板上奔跑,孩子们小小的身影仿佛随时会被海风吹走。他们的未来,像眼前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大海,迷雾重重。她这个做娘的,成了他们唯一的舵手,可她连自己都辨不清方向。

她开始变得异常小心。在餐厅吃饭,总是选最角落的位置,将随身的小包袱紧紧搂在怀里。有人多看她一眼,她便觉得对方在打她钱财的主意。苏琬给她买的咖啡,她喝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盘算着这些钱到底能撑多久,到了地方该怎么安顿,孩子上学要多少花费。

有一次,苏璎跑得太快差点摔倒,她冲过去抱住女儿,第一反应不是查看孩子有没有伤着,而是慌忙去摸自己缝在内衣里的金叶子是否还在。摸到那硬硬的触感,她才松了口气,随即又为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感到一阵羞愧和心酸。

她知道自己有些魔怔了,可控制不住。这份从天而降的“巨款”,没有带来安全感,反而像一副无形的枷锁。她这辈子没掌过这么大的“家”,没做过这么远的“主”。丈夫走后,她守着公婆孩子,只觉得天塌了一半。如今,公婆也没了,真正的天塌下来,全压在她一个人肩上。

夜深人静时,她会悄悄拿出那个装着部分细软的小布袋,就着舷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一遍遍数着那些金戒指、银元。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仿佛能从中汲取一点点面对明天的勇气。她告诉自己,再难,也得走下去。为了这两个孩子,她必须把这副担子挑起来,哪怕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远洋客轮在太平洋上航行的日子里,苏琬心中始终悬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她的堂婶柳金桂。

这位自幼受“女子无才便是德”教导的传统妇人,此刻正肩负着超乎想象的重担。苏琬常常在深夜醒来,看见堂婶借着舷窗透进的月光,一遍遍摩挲着贴身藏着的金饰,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是在计算未来的用度,还是在默念刚学会的英语单词。那双原本只擅长穿针引线的手,如今却要托起两个孩子在大洋彼岸的全新人生。

苏琬清楚地记得,在扬州的最后时光,堂婶连去银庄兑个汇票都要请人陪同。如今却要独自掌管这笔足以改变命运的财富,在完全陌生的国度安身立命。每次看到堂婶对着菜单犹豫不决,或是与外国侍应生交流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苏琬的心就像被细针扎过般刺痛。

“不能这样下去。”苏琬在日记中写道,“堂婶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一座桥梁。”

于是,苏琬开始在船上细心物色。她需要的不是普通的英语教师,而是一个能理解堂婶处境,又能为她指明方向的引路人。在阅览室、在餐厅、在甲板,她的目光掠过形形色色的旅客,最终锁定了一位特别的女士。

那是一位气质独特的姨太太,约莫三十出头,总是独自坐在阅览室角落。苏琬观察了她三个下午:她学习英语时不急不躁,常在笔记本上绘制精巧的图示来帮助理解复杂的语法结构;她点餐时从容不迫,既能用流利的英语与侍应生交流,又不失东方女性的温婉得体。

最打动苏琬的是,这位女士似乎也在进行着某种蜕变。她时而凝望海面出神,时而认真修改笔记,那种在旧身份与新世界间寻找平衡的姿态,恰是堂婶最需要看到的示范。

“就是她了。”苏琬下定决心。

经过几次有意无意的接触,苏琬发现这位女士不仅聪慧过人,更难得的是她善解人意。当她听苏琬说起堂婶的故事时,眼中闪过理解和共鸣:“令婶娘精于刺绣,这恰是最好的天赋。学习新语言,不过是换一种针法罢了。”

第四日海上有薄雾,苏琬端着锡兰红茶在姨太太邻座坐下。她们从《字林西报》的航运消息聊起,当得知对方儿子正在备考麻省理工时,苏琬取出随身印章:"家父与工程学院理查德教授常在学术会议碰面。"她在便笺上留下墨迹未干的推荐承诺,"若令郎需要,我可代为引荐。"

姨太太抚着翡翠戒指沉吟片刻,忽然用英语轻叹:"我这样的身份..."尾音散在咖啡的热气里。

"波士顿不在乎黄浦江的旧事。"苏琬将方糖夹进对方杯盏,"就像英语不在乎说话人来自苏州还是伦敦。"

就这样,在苏琬的精心安排下,两位背景迥异却处境相似的女性相遇了。看着堂婶从最初的局促不安,到渐渐能够用简单的英语表达自己的想法,苏琬终于稍稍放下心来。她明白,真正的挑战还在上岸之后,但至少此刻,堂婶正在学会如何在新世界里,用新的“针法”绣出自己的人生图景。

次日清晨,海雾尚未散尽,柳金桂被苏琬轻轻带进观景厅。琉璃吊灯下,那位穿着月白缎绣旗袍的姨太太正用吴侬软语夹杂着英语点单:"Orange juice要现榨的,muffins不要太甜。"她涂着丹蔻的手指在菜单上轻点,腕间的翡翠镯子碰出清脆声响。

见柳金桂局促地绞着素色绢帕,姨太太忽然转过脸来,唇角带着洞察世情的浅笑:"妹妹可知'commissioner'(专员)和'concubine'(妾室)的区别?"

柳金桂怔在原地。她想起幼时在父亲书斋外偷听蒙学,被秀才父亲发现后训斥"女子无才便是德";想起母亲深夜悄悄教她认字时,油灯在墙上投下母女俩偷食知识禁果的剪影;想起嫁入苏家那年,婆婆将账本锁进檀木匣时说的"这些粗活让账房先生操心"。

姨太太的纤指轻点着报纸社会版,雪茄烟灰落在某个要员照片上:"前者是席上宾,后者是笼中雀。我们要学的,不就是把后者变成前者的本事?"

这话像根绣花针,猝不及防刺进柳金桂心里最柔软的角落。她想起丈夫离家前夜,在煤油灯下教她认英文单词时欲言又止的神情;想起战乱年间捧着丈夫寄来的进步刊物,那些墨香犹在却无人解读的文字;想起每次见苏琬从容地用外语与洋人交谈时,自己心底暗生的、不敢承认的羡慕。

两行热泪毫无预兆地滑落,滴在湘绣并蒂莲的衣襟上。她说不清为何要哭,是为那个被迫放下《女诫》的垂髫少女?为那个始终被善意隔绝在家族事务外的年轻媳妇?还是为那个丈夫离家后,连去银行取款都要央求账房陪同的未亡人?

但当她抬起泪眼,看见舷窗外破雾而出的朝阳时,忽然攥紧了衣袖。苏州绣娘要分辨三百种色线才能绣出传世之作,她既已熟谙此道,这些曲绕的字母与那些丝线的走向又有何异?不过是要在全新的绢帛上,用陌生的针法绣出另一重天地。

航程第二十三天,奇迹发生在晨光初透的餐车旁。当柳金桂独自走向侍应生,用带着苏绣般精细口音的英语说出"One black coffee, no sugar"时,她忽然想起母亲当年手把手教她劈丝线时说的话:"线头埋得巧,正面反面都是锦绣。"

侍应生微笑颔首离去时,她望着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那个曾经连买盒胭脂都要丫鬟出面的大少奶奶,此刻正在太平洋中央,用陌生的语言为自己点了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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