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三个月的海上航行,如同一场被无形牢笼禁锢的漫长迁徙。巨轮虽大,对苏琬的堂婶柳金桂和两个年幼的堂弟妹而言,活动的天地却仅限于那间头等舱房和门外一小段甲板。苏琬自己尚可去餐厅用膳,去阅读室翻阅报刊,或去电报室给远在波士顿的父母发一封报平安的电文,短暂地呼吸一下属于她这个留洋归来之人的空气。
然而,每当她返回舱房,看见堂婶总是拘谨地坐在床沿,连走动都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看见堂弟苏玥扒着舷窗,渴望地望着外面奔跑的外国孩童却不敢加入;看见堂妹苏璎说话细声细气,面对侍应生的询问只会怯生生地躲到母亲身后……她的心便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一阵阵地发酸发紧。
是她,将她们从熟悉的故土连根拔起,带向一个言语不通、习俗迥异的未知世界。这份沉甸甸的责任,如同太平洋的海水,无时无刻不压在她的心头。她深知,若任由她们这般小心翼翼地蜷缩在壳里,到了举目无亲的美国,她们将如何自处?语言不仅是工具,更是立足的根基,是挺直脊梁的底气。
这样下去,绝对不行。
航程进入第四天,当晨曦再次透过舆窗,照亮舱内略显沉闷的空气时,苏琬做出了决定。她站起身,从行李箱里取出那本厚重的、褐色封皮的《韦氏英语词典》,指尖拂过烫金的标题,感受到一种决然的重量。她将词典轻轻放在舱房中央的桃心木小圆桌上,发出的细微声响吸引了柳金桂和孩子们的注意。
苏琬合上那本被翻得有些卷边的启蒙识字画册,目光扫过围坐在小圆桌旁的三张面孔。柳金桂正小心翼翼地用橡皮擦拭着苏璎写错的字母,苏玥则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画册上彩色轮船的插图。之前的只言片语教学,就像海面上零星漂过的浮木,终究构不成渡他们上岸的舟楫。
她轻轻吸了口气,将那本厚重的《韦氏英语词典》推到桌中央。
"堂婶,小玥,小璎。"
三人闻声抬头。苏琬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像浸透了海水的缆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从今天起,我们正式开始学英语。"
柳金桂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橡皮屑飘落在深红色地毯上。她勉强笑了笑:"琬丫头,咱们不是一直在学吗?昨儿个还教了刀叉怎么说......"
"那些不够。"苏琬的指尖点在词典褐色的封皮上,"记住几个单词,能指着面包说'bread',看到大海喊'ocean'——那不过是鹦鹉学舌。"
苏玥不服气地直起身子:"我昨天还帮史密斯先生捡了帽子,说了'You're welcome'!"
"很好。"苏琬转向男孩,"但如果他想知道你从哪里来,父母做什么营生,你该如何回答?"
苏玥张了张嘴,最终悻悻地低下头。
"我们要学的,"苏琬翻开词典,纸张如羽翼般簌簌展开,"是如何在杂货铺讨价还价,如何在诊所向医生描述病症,如何在学校回答老师的提问。"她的目光落在柳金桂微微颤抖的手指上,"如何不让任何人看出我们初来乍到的惶惑。"
苏璎怯生生地拽母亲衣袖:"娘,我们还要学多久啊?"
"直到你能用英语做梦。"苏琬的回答让小女孩睁圆了眼睛,"直到'how are you'像'吃了吗'一样自然脱口,直到你们走进波士顿的任意一家店铺,都像堂婶走进扬州城的酱园子那般从容。"
柳金桂凝视着词典密麻麻的铅字,忽然用吴语喃喃:"像重新学走路一样......"
"比学走路更难。"苏琬温和地接过话茬,"走路是身体的本能,而语言——"她的指尖轻叩太阳穴,"是要在别人的规则里,走出自己的路。"
她从词典里取出一张压干的银杏书签,轻轻放在柳金桂掌心:"从明天起,我们每天学三句最常用的话。三个月后,当你们踏上波士顿的码头——"苏琬的声音像海平线上初现的曙光,"至少能清清楚楚说出自己是谁,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舱外传来浪涛拍打船舷的节拍,仿佛在为这场迟来的语言远征奏响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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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的晨雾尚未散尽,海面上大船头等舱312室内已响起窸窣的翻书声。苏琬将小黑板架在桃心木圆桌上,粉笔与木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嗒嗒声。今日的十二个单词整齐排列:Bread、Butter、Street、School、Doctor、Money、Work、Shop、Train、Help、Danger、Sorry。
"Last review."苏琬轻叩黑板边缘,目光如尺规般扫过端坐的三人。
柳金桂立即挺直微驼的背脊,布满针痕的手指紧紧攥着写满音标的纸条。"布、布瑞德?"她的尾音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婉转上扬,像苏州评弹的拖腔。
"气流要从舌尖平推出去。"苏琬走到她身侧,将她的手掌轻按在自己喉部,"感受这里的震动了吗?Bread——"
"可是阿姐!"苏玥突然举手,晨光在他兴奋的脸上跳跃,"昨天史密斯先生说,美国人管馒头叫bun!他在唐人街吃过豆沙包!"
"很好的观察。"苏琬在黑板上添加备注,粉笔划过"Bread"时留下星状标记,"但首先要掌握通用词汇。"她转向咬着辫梢的苏璎,"Your turn, Ying."
小女孩的声音被窗外的浪涛声淹没:"三克油..."
"是Thank you。"苏琬不动声色地纠正,从针线篮里取出手帕,"闭上眼睛。"她轻轻蒙住苏璎的双眼,引导孩子的手指触碰自己的嘴唇,"感受牙齿的位置——对,舌尖要轻轻抵住齿缝。"
柳金桂在旁看得心急如焚,吴语脱口而出:"囡囡勿要怕,学堂里先生又勿会吃人..."话音未落自觉失言,慌忙抓过单词本掩饰。窗外海浪声渐响,黑板上"Street"的粉笔字迹被震落些许白灰,飘落在她青色的旗袍襟前。
苏琬转向男孩:"玥儿,用'Street'造句。"
"我在...在street上..."苏玥抓耳挠腮,突然眼睛一亮,"看见horse car!"
"是streetcar。"苏琬在黑板画出电车简图,"记住复合词的发音规律。"她注意到柳金桂正偷偷在账本背面默写单词,那些歪斜的字母间还夹杂着苏州码子。
当教学进行到"Butter"时,侍应生恰巧送来早餐。苏琬趁机将黄油块放在三人面前:"记住这个质感——buttery smooth。"苏璎小心地用指尖触碰黄油,柳金桂则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奶油!昨日菜单上看见过..."
晨光渐炽,海平面跃出金色的光斑。苏琬打开舷窗,带着咸味的海风立即卷走了粉笔灰。"最后两个词:"她敲敲"Help"与"Danger","这是求生词汇,发音要像枪声一样干脆。"
汽笛长鸣时,柳金桂突然用英语喃喃:"My children...need school."虽然语法破碎,但苏琬第一次没有立即纠正,只是将手轻轻覆在她肩头。窗外,几只信天翁正掠过浪尖,如同那些陌生的音节,正在蔚蓝之上划出新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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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渐烈,海面泛起碎银般的光斑。苏琬刚在黑板上写下"Sentence Structure",舷窗外的天色忽然暗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聚拢,远处海平线上泛起不祥的白沫。
"现在学习疑问句句式。"她话音未落,船身突然剧烈倾斜。柳金桂膝头的《900句英语会话》滑落在地,书页间飘出她昨夜用眉笔标注音标的单词卡。
"阿姐!"苏玥指着窗外惊叫。只见一道墨绿色的水墙迎面扑来,舷窗瞬间被海水吞没。餐厅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走廊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苏琬扶住摇晃的黑板,粉笔在"Danger"下方划出坚定的横线:"看窗外!这就是danger的实景教学。"又一道浪涛将船体掀起四十五度角,她顺势抓住门框稳住身形,"现在跟我念:We are in danger."
柳金桂紧搂着瑟瑟发抖的苏璎,嘴唇哆嗦着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危...危险..."
"用英语!"苏琬的声音穿透风雨,"记住早晨教的发音!Dan-ger!"
惊雷炸响时,苏玥突然指向走廊:"救生衣!"几个水手正抱着橙色救生衣匆匆跑过。"Good."苏琬就着船体摇晃的节奏打拍子,"Life jacket!跟着念!"
暴风雨最猛烈时,柳金桂突然开始机械地背诵晨课单词:"Bread...Butter...Doctor..."仿佛这些陌生的音节是救命稻草。苏琬蹲下身与她平视,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规律起伏的腹部:"深呼吸,说'It's alright'."
"伊、伊兹...奥莱特?"柳金桂的吴语口音比平日更重。
"很好。现在对玥儿说。"
当柳金桂颤抖着抱住儿子说出完整句子时,舱壁的吊灯正随着船体剧烈摆动,投下晃动的光影。苏璎忽然小声抽泣:"船要沉了吗?"
"不。"苏琬打开《韦氏词典》压在晃动的茶杯下,"记住这个场景,这就是storm的真实含义。"
风雨渐弱时,她指着窗外隐约出现的海鸥身影:"看见了吗?那是hope的具象化。"突然转向苏玥,"用hope造句。"
男孩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声音还带着哭腔:"I hope...I can see Boston..."
"Excellent!"苏琬第一次露出笑容,"这就是语言的力量。"
正午钟声透过风雨传来时,三人竟都完整掌握了"Danger""Help""Hope"的用法。柳金桂拾起散落的单词卡,发现被海水浸湿的纸页上,墨迹晕染成远山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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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初歇,破损的躺椅在甲板上随浪漂浮。苏琬将课堂移到尚存完好的餐厅角落,在满地被浪打碎的瓷片间展开教学。浸水的《词典》在桌面上摊开,书页间还夹着柳金桂昨夜用绣线标注的单词卡。
"危机时的语言最刻骨铭心。"苏琬指着窗边撕裂的帆布,"刚才你们实际运用了Danger和Help。"她拾起一片带有"White Star Line"金标的碎瓷,"现在学习重建所需的词汇。"
侍应生送来三杯热可可,她顺势教导:"说Thank you时要注视对方眼睛。"苏璎小心翼翼接过茶杯,用英语道谢时险些打翻杯子。柳金桂连忙用吴语提醒"当心烫",又慌忙改口:"Hot...is hot."
"Correct."苏琬点头,"但更地道的说法是Be careful."她突然指向窗外,"看!"
一道彩虹横跨天际,苏璎兴奋地拍手。苏琬立即在黑板上写新词:"Rainbow——风雨后的奖赏。"粉笔与湿润的黑板摩擦出特有的潮气。
苏玥盯着厨师处理浸水的面粉袋出神。"Flour."苏琬顺着他的目光教学,"发音像flower,但前者做出bread,后者开出rose。"她让男孩触摸干湿两种面粉,"记住这个触感,就像记住单词的质感。"
最动人的插曲发生在教学"Work"时。柳金桂望着正在修复栏杆的水手,突然用英语喃喃:"My husband...was worker."语法破碎却字字千钧。苏琬沉默片刻,在黑板上添加"Shipyard"(船厂)、"Carpenter"(木匠)等词汇。
当课程进行到"Sorry"时,苏璎不小心碰倒了盐罐。小女孩脱口而出:"对不起!"随即意识到错误,慌慌张张改口:"Sorry...I am sorry."
"Good girl."苏琬拾起盐罐,将撒出的盐粒扫进托盘,"记住,道歉时要像这样直视对方。"她转向柳金桂,"现在,请为今晨打翻墨水瓶的事向苏玥道歉。"
柳金桂局促地绞着衣角,用中英混杂的语句说道:"早上...I am sorry...for ink."苏玥愣住片刻,突然用刚学会的句子回答:"It's alright."
下午两点整,汽笛长鸣。苏琬合上词典时,发现柳金桂在"Hope"词条旁画了艘小帆船。窗外,海鸥正追逐着船尾的浪花,那些洁白的翅膀与黑板上的粉笔字迹,在历经风暴的太平洋上,共同勾勒出通往新大陆的语言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