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人头攒动,喧闹非凡。几个热心的帮工,按照苏琬的指引,费力地将她们大大小小的行李一件不落地搬上了船,又一路询问,找到了位于上层甲板的舱房。帮工们只认准苏琬说的号码,利索地将行李一一搬了进去。
这间舱房明显比她们预想的要宽敞明亮。不仅有独立的舷窗,能看到外面波光粼粼的江面,床铺也只有两个,靠墙而列,铺着洁白的床单,中间还有过道和小巧的固定桌椅。不像普通二等舱那样,需要与陌生人挤在一个狭小空间里。柳金桂还在为这远超预期的住宿条件感到些许不安,她摸了摸光洁的木质墙壁,又看了看铺着雪白床单的柔软床铺,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这比她们在扬州的老屋,甚至比上海租住的公寓,都要讲究得多。
“大姐,东西都给您放妥了!”为首的那个皮肤黝黑的帮工大哥擦了把汗,又顺手帮她们把几个大件行李用绳子固定在床脚,免得船开时晃动,“这绳子给您捆结实了,保准颠不坏!”
苏琬连声道谢,从随身的小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工钱,又额外多添了一些,塞到那位大哥手里:“辛苦几位了,这点心意,给几位添杯茶。”
帮工推辞了一下,见苏琬坚持,便憨厚地笑着收下了,连连说着“一路顺风”,这才告辞离去。
柳金桂牵着两个孩子,站在舱房中央,有些局促地打量着这过于“体面”的环境。她下意识地又掏出那几张被攥得有些发皱的船票,反复核对着上面的舱房号码,眉头微微蹙起。
“琬丫头,”她压低声音,带着疑惑和一丝不安,“这……这房间不对吧?票上写的不是这间。是不是走错了?还是那些帮工弄差了?”
苏琬正将随身最重要的那个皮箱安置在床下最稳妥的位置,闻言抬起头,神色平静如常。
“没弄错,堂婶。”她走到柳金桂身边,声音温和却肯定,“我们原本那间二等舱,是六人合住的,听说已经住满了。我想着,这一路要走近一个月,六个人挤在一起,难免不便。您病体初愈需要静养,小玥小瑛年纪也小,与陌生人同住一舱,总是不太自在。”
她顿了顿,看着柳金桂的眼睛,继续解释道:“所以我临行前,又去售票处问了问,正好这间四人舱还有空位,就补了些差价,升了舱。”
“升舱?”柳金桂对这个词有些陌生,但“补了差价”她是懂的。她脸上立刻露出心疼的神色,“那……那得花多少冤枉钱啊!咱们原来那票,不是挺好的吗?挤一挤……也就过去了。”
“堂婶,”苏琬轻轻握住她的手,语气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钱财是身外物,花了还能再挣。路上的舒坦、您的身体、孩子们能有个宽松点的环境,比什么都重要。您想,若是同舱住了不好相与的人,这漫长的海上日子该多难熬?如今我们四人独占一舱,关起门来就是自家天地,说话做事都方便,也安全。这钱,花得值。”
柳金桂听着这番入情入理的话,再看看这干净、安静、敞亮的舱房,对比想象中与陌生人拥挤嘈杂的场景,心里那点因多花了钱而产生的疙瘩,渐渐被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心感所取代。是啊,琬丫头考虑得总是周到的。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船票仔细收好,开始动手归置起那些带来的瓶瓶罐罐和吃食。
苏琬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知道她已接受了这个安排。她走到舷窗边,望着窗外上海的轮廓,心中一片清明。这点“额外”的花费,在她看来,是为这段充满未知的航程购买的一份至关重要的“舒适”与“隐私”,是安全必须的保障,堂婶能接受再好不过了。
就在这时,舱房外传来一阵略显嘈杂的动静。似乎是另一批旅客正入住隔壁的舱房。有仆人恭敬的应答声,行李箱轮子滑过地毯的闷响,还有孩子清脆却带着骄纵气的催促声。
“娘,快点儿嘛!我要住靠窗的那张床!”
一个衣着华贵、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身影在门外一闪而过,她穿着剪裁合体的丝绒旗袍,披着柔软的羊毛披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耳垂上坠着的翡翠坠子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动。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西式童装、面色红润的男孩,正兴奋地指着舱房内部。
紧接着,一位穿着深色西装、肚腩微凸、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也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烟斗,正低声与身边像是管家模样的人吩咐着什么,语气间带着一种惯于发号施令的从容。
显然,他们的邻居,并非寻常人家。
柳金桂下意识地往苏琬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怯意与确认:“琬丫头,这……这是一等舱?隔壁这户人家,瞧着……可真气派。” 她原本以为只是换了间宽敞些的二等舱,如今看来,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苏琬的目光平静地掠过门外那短暂的热闹景象,脸上并无太多讶异。她轻轻关上半掩的舱门,隔绝了外面的声响,才转身对柳金桂解释道:“是,堂婶,这是一等舱。我想着,既然决定要换,索性换个最好的。长途航行,清静和安全最要紧。”
她顿了顿,语气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隔壁看样子是举家迁往美国的富商。这样也好,能住进这里的,多少都有些家底和身份,行事大抵会顾及些体面,不会太过杂乱无章。对我们而言,环境反而更单纯些。”
柳金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轻叹。她看着苏琬那张年轻却过分镇定的脸,忽然意识到,这个侄女的思虑和决断,早已超出了她的想象。升舱至一等,与富商为邻,这在她看来是了不得的大事,在苏琬那里,却似乎只是一项权衡利弊后,最优化的选择。
“可是……这得花多少……” 她还是忍不住喃喃道。
“钱的事,堂婶不必忧心。” 苏琬打断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叔公留下的,足够我们应付。重要的是,接下来这近一个月的航程,您能安心休养,小玥小瑛能有个安全舒适的环境。我们不必因舱房嘈杂而烦心,也不必因室友品流复杂而担惊受怕。与这些相比,多花的钱,不值一提。”
她走到舷窗边,望着窗外逐渐加速后退的江岸景色,继续道:“至于邻居非富即贵……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互不打扰便是。或许,在这样的环境里,反而能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柳金桂听着,默默地点了点头。她不再多言,开始默默地整理起行李,只是动作间,愈发显得小心谨慎,生怕碰坏了这舱房里任何一件看起来价值不菲的摆设。
苏琬暗自叹息,却也没有多提,习惯了就好。
———————分割线———————————
暮春的太平洋笼罩在灰蓝色的雾霭里,巨大的船只划开平静的海面,留下长长的白色航迹。头等舱312室内,苏琬将桃心木小圆桌移到舷窗边,把两个蓝布包裹的课本并排摆开。
"今日先温习《国语》第六课。"她翻开泛黄的《开明国语课本》,油墨味混着海风咸涩的气息在室内弥漫。苏璎端正地坐直身子,手指点着"春雨如丝"的铅字轻声跟读,苏玥却盯着窗外掠过的信天翁,直到表姐用玳瑁书签轻敲桌面。
"玥儿,'润物细无声'作何解?"
男孩缩缩脖子:"就、就是雨水悄悄淋湿东西..."
"不够。"苏琬指向舷窗外,"看那些附着在船身的藤壶,可曾听见它们生长的声响?"见两个孩子茫然,她放缓语气,"最深刻的改变往往寂静无声,就像你们此刻认的每个字,都会在将来悄悄改变看待世界的方式。"
算术课时遇到难题。苏琬取出备好的美分硬币:"假设买面包花八分钱,给店员一角,该找回多少?"苏玥掰着手指嘟囔:"要是咱们扬州的大子儿就好算了..."
"既到了新大陆,就要熟悉新规矩。"她将硬币排成阵列,"记住,十二便士合一先令,二十先令合一镑——不过在美国,我们要用十进制。"
午后的常识课最具巧思。苏琬带着他们走上甲板,在救生艇旁指着海图讲解:"我们现在的位置,正经过阿留申群岛南缘。"她随手用炭笔在木板上画出简图,"这些岛屿像串断线的珍珠,把太平洋与北冰洋隔开。"苏玥突然指着远处浮动的冰山惊呼,苏琬顺势展开《小学生文库》的自然卷:"这就是冰川入海的奇观,在扬州可见不着。"
最令孩子们兴奋的是手工课。苏琬找出彩色绉纸,教他们折"感恩节火鸡"。"为什么是火鸡?"苏璎捏着成型的纸鸟不解。"因为每年十一月,美国家庭都会聚在一起吃烤火鸡,就像我们中秋吃月饼。"她说着又取来玉米皮,"这是印第安人教给清教徒的食物,就像江南的稻米是我们的恩物。"
某日教到《新生活运动课本》的"整洁"单元时,苏琬特意演示西式餐具摆放。"叉子在左,刀在右,汤匙横在前。"她将雪亮的银器按序排开,"下周与船长共进晚餐时,可别学隔壁法国小孩用手抓芦笋。"两个孩子咯咯笑起来,柳金桂在门口缝补衣裳,听见笑声抬眼望去,晨光正透过舷窗,在翻开的课本与银器间流转。
暮色渐浓时,苏琬会收起课本,带他们辨认星辰。"看,北斗七星正在船首方向闪烁。"她握着苏璎的小手指向星空,"不论航行到何处,这些星辰永远指引着方向。"咸涩的海风拂过课本,将"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诗句与远洋的汽笛声糅合成奇异的和弦。
某个暴风雨之夜,船身剧烈摇晃,苏玥在颠簸中突然问道:"阿姐,到了波士顿,夫子也会教我们认星星吗?"苏琬扶正摇晃的墨水瓶,将《国语》课本压在被海浪打湿的舷窗旁,轻声道:"会有人教你们认更大的星空。"窗外雷声滚过,她悄悄把"修身"课里"父母在,不远游"的篇章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