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启航的日子越近,公寓里忙碌的气息就越是浓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与离愁的复杂情绪,而具体的体现,便是那逐渐堆积起来的行囊。
柳金桂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厨房里张罗着。她总觉得外面的吃食不踏实,尤其要在海上漂那么久。发面、揉面,将面团擀成一张张圆饼,在烧热的铁锅上烙出焦黄的饼子,面香味瞬间充满了整个屋子。她又找出几个小陶罐,仔细地装满自己腌的咸菜、酱瓜和腐乳,用油纸封好口。
“船上肯定有饭菜,”她一边忙活一边对苏琬念叨,“但总归是家里的味道对胃口,万一孩子们吃不惯,也能垫补垫补。” 她还特意包了一小包茶叶,似乎觉得有了这故乡的树叶,连异乡的水都能喝得惯些。
苏琬则更多地在为孩子们的衣着和健康操心。她拉着柳金桂,又去了一趟百货公司,给苏玥和苏璎里里外外都添置了几套新衣裳、新鞋袜,料子都选得结实舒适。
“听说海上风大,到了那边,气候也和这里不同。我们刚去,人生地不熟,万一病了,找大夫都麻烦。” 她考虑得极其周全,甚至备下了一些常用的西药片,连同碘酒、纱布一起收在一个小药箱里。
她们来时,行李算得上轻简:苏琬那只至关重要的皮箱,里面装着家底和不能见光的“倚仗”;两个大包袱是大人和孩子的换洗衣物;还有两个小包袱,装着孩子们零碎的心爱之物。
可如今,要离开了,东西却像会繁殖似的,凭空多出许多。新买的衣物、备用的被褥、柳金桂准备的吃食、苏琬采购的药品杂货,还有那些不忍丢弃、总觉得还能派上用场的旧物……林林总总,在地上堆成了几座小山。
苏琬看着这堆行李,微微蹙起了眉。光靠她们两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是决计无法把这些东西都弄到码头的。她想起房东老先生是本地通,便下楼去请教。
老先生倒是热心,推了推金丝眼镜:“这个容易,我认识几个在码头做活的‘扛棒’(挑夫),人都靠得住,力气大,价钱也公道。我帮你叫两个来,保准把东西安安稳稳送到船上。”
开船的前一日下午,两个穿着短褂、身材结实的帮工如约而来。他们利索地用麻绳将行李一件件捆扎好,扁担一头挑着沉甸甸的箱笼,一头挂着鼓鼓囊囊的包袱。苏琬和柳金桂则提着最要紧的随身小包,牵着孩子,跟在后面。
一行人穿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走向黄浦江边的码头。巨大的远洋客轮已经静静地停泊在泊位上,白色的船身在灰蒙蒙的江面上显得格外醒目。
为了方便第二天一早登船,苏琬早在码头附近的一家小旅馆订好了房间。帮工们将行李一件不落地搬进旅馆房间,擦着汗领了工钱离去。
这最后一夜,住在离故乡一步之遥的地方,感觉格外不同。窗外能望见客轮上星星点点的灯火,还能隐约听到江涛声。柳金桂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着茫茫的前路,心里七上八下。苏玥和苏璎倒是孩子心性,在陌生的房间里有些兴奋,又有些不安,很晚才睡着。
苏琬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检查了一遍又一遍行李,确认船票和重要证件都贴身放好了。她站在窗前,望着那艘即将载着他们远离故土的巨轮,夜色勾勒出它庞大的轮廓,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也像一座移动的孤岛。
明天,它就将启航,带着他们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知的未来,驶向浩瀚的太平洋。她把窗户推开一条缝,带着咸腥味和煤烟气的江风涌了进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将身后那片沉睡中的、熟悉的土地气息,最后一次,深深印入心底。
码头上晨雾未散,空气中混杂着江水特有的腥气、煤烟味以及人群躁动的气息。巨大的船只如同一座灰色的钢铁城堡,沉默地停泊在江边,桅杆直指灰蒙蒙的天空。旅客、送行的人、搬运工、小贩……各种声音交织成一片嗡嗡的嘈杂。
在这片喧嚣中,靠近登船舷梯不远处,柳金桂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她松开了紧紧牵着苏玥和苏璎的手,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庄重,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肃穆。
“玥儿,璎儿,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她拉着两个懵懂的孩子,面向西方——那是他们来的方向,是扬州,是苏家祖坟所在,是列祖列宗长眠之地。那里有他们刚刚失去的至亲,有生活了多年的老屋,有熟悉的街巷与河流,有一切他们称之为“故乡”的东西。
柳金桂自己先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来,粗糙的双手按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她深深地俯下身子,额头触地,停留了片刻。这个动作里,包含了太多无法用言语诉说的情绪——有对故土的眷恋,有对公婆亡魂的告慰,有对未知前路的惶恐,更有一种斩断退路、义无反顾的决绝。
“磕头。”她直起身,对两个孩子说,声音有些沙哑,“跟爷爷奶奶,跟苏家的祖宗们……道个别。告诉他们,我们……要走了。”
苏玥和苏璎看着母亲异常严肃的脸色,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一刻的非同寻常。他们学着母亲的样子,有些笨拙地跪下来,小小的身子向前弯下,额头轻轻磕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下。
两下。
三下。
三个响头,在喧闹的码头上并不起眼,却仿佛耗尽了柳金桂全身的力气。她站起身,掸了掸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圈已经红了,但她死死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一手一个,重新紧紧攥住孩子们的手,那力道大得几乎让两个孩子有些吃痛。
她没有再回头望一眼。
苏琬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阻止,也没有参与。她理解堂婶这近乎固执的仪式感,这是一个传统中国妇人,在背井离乡前,所能做的、最郑重其事的告别。她看着堂婶微微颤抖的背影和孩子们懵懂叩拜的模样,心中亦是百感交集。这片土地给予她们的,有温暖,更有刻骨的伤痛。如今,她们要以这样一种方式,与之诀别。
“我们走吧。”柳金桂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放下重担后的释然。她拉着孩子,转身,迈步,走向那架连接着轮船与陆地的舷梯,步伐异常坚定。
苏琬深吸了一口这熟悉又陌生的空气,紧随其后。
登船舷梯在脚下微微晃动,每向上一步,都仿佛离过去的岁月远了一分。当他们的双脚踏上甲板,真正置身于这艘即将远航的巨轮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漂泊感与新的开端感,同时攫住了每一个人。
汽笛长鸣,雄浑而悠长,盖过了码头上所有的喧嚣,像是在为他们的远行奏响序曲。轮船缓缓离开泊位,江水在船体两侧翻涌出白色的浪花。
柳金桂终于忍不住,抱着两个孩子,靠在船舷边,望着那逐渐远去、变得越来越模糊的上海外滩建筑群,无声地落下泪来。这一次,眼泪不是为了具体的某个人、某段往事,而是为了那片她们再也回不去的、被称为“根”的土地。
苏琬站在她身旁,手轻轻搭在冰凉的栏杆上,目光越过哭泣的堂婶,投向水天相接的远方。
对堂婶来说,那里,是太平洋,是美国,是未知,也是她们不得不奔赴的未来。
故乡,已在水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