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公寓的打蜡地板上洒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屋内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远处电车的叮当声。苏琬和柳金桂相对坐在小圆桌旁,桌上摊开着几个大小不一的匣子和布袋。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郑重而又略带伤感的气息。她们正在清点全部的家底,为远行做最后的准备。
柳金桂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枚银元摞好,声音很轻:“统共是两百块现洋。” 她的手指抚过那堆沉甸甸的银元,眼神有些复杂,这里面有公婆一生的积蓄,也有变卖祖产的所得。
苏琬面前摊开一个蓝布包袱,里面是些细软:三只成色不一的玉镯,水头尚可;两枚沉甸甸的金钗,样式古旧;一对格外引人注目的金镯,上面精巧地镶嵌着红宝石,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富丽的光泽——这显然是叔婆压箱底的体己,也是她们所有首饰里最值钱的一件。
“这些细软,体积小,好藏匿,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不动用。” 苏琬轻声说,将包袱重新系好,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段沉甸甸的过往。
接着是黄澄澄的金条。十条“小黄鱼”,六条更沉手的“大黄鱼”,在桌面上闪着沉稳而内敛的光。还有六枚样式各异的金戒指,以及一小堆雕刻着外国头像、从未使用过的金币,数了数,共十八枚。
柳金桂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即便是她,也知道眼前这些金子的价值。这几乎是苏家两代人,在乱世中艰难积攒下的全部底气。
“路上花费,先用银元。金子太扎眼。” 苏琬沉吟片刻,指尖在那些金条上轻轻点了点,“我估算过,留下三条小黄鱼应急,足够了。剩下的……到了上海,我想办法换成美元,汇给父亲。他在那边,打点一切也需要用度。”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将这些大部分家产汇给父亲,既是提供经济支持,也是一种无形的牵绊和责任的转移。从此,她们在异国的生活,将与父亲那边紧密相连。只是不知道堂婶会不会同意,毕竟带太多钱上路并不安全。
柳金桂默默地点了点头,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她信任苏琬,更知道这笔钱关乎她们到了那边能否顺利安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床下那个更隐蔽的角落,那里还放着三把华贵却冰冷的金鞘匕首和两把乌黑的手枪。那些东西带来的安全感,比眼前这些象征着财富与安稳的金银,更甚。
家底清点完毕,心中有了数,柳金桂稍稍松了口气,却又被另一种茫然取代。她开始整理带来的几件旧衣裳,动作有些迟缓。
“琬丫头,”她犹豫着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你跟婶子说说……你家里,还有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光景?咱们华人去了,真能立住脚吗?”
苏琬放下手中的清单,知道这是堂婶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她挪到柳金桂身边坐下,拿起一件苏璎的小褂子,一边帮着折叠,一边用尽量平实、缓慢的语调解释:
“堂婶,我父亲在波士顿,那边算是美国顶热闹繁华的大地方了。他一开始盘下一家不大的杂货铺,主要做附近华人的生意,卖些家乡的干货、日用品。日子……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算是站稳了脚跟。后来,考到了医师证,做牙医,活计轻省不累人”
她顿了顿,看到柳金桂听得认真,便继续说下去:“那边确实有不少我们的同胞,聚在一起的地方叫‘唐人街’或‘华埠’。里面有自己的店铺、餐馆、会馆,逢年过节也能有些家乡的味道。初去时,语言不通,难免觉得格格不入,但在那里面,总归能互相有个照应。”
她的语气很客观,没有刻意美化,也没有渲染困难:“外面的大社会,确实……不完全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有些当地人会对我们好奇,也有些会……不太友善。找工作、租房、孩子上学,都可能遇到些槛儿。” 她看到柳金桂的脸色微微发白,话锋一转,声音沉稳而坚定,“但是,只要我们自己行得正,肯吃苦,不怕从头学起,总能找到活路。我在那里有一处小公寓,虽然不大,但足够我们四人安身。小玥和小瑛年纪小,学语言快,可以去上学。您呢,可以先在家里帮我打理,熟悉熟悉环境,不必急着出去抛头露面。”
她没有描绘一个天堂,也没有恐吓一个地狱,只是陈述一个需要努力适应、但有希望存在的现实。
柳金桂听着,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她想象着那个遥远的、叫做“波士顿”的地方,想象着族人曾经可能走过的街道,想象着未来要在陌生的语言和目光中生活。恐惧依然存在,但苏琬清晰冷静的描述,像一盏灯,多少驱散了些前方浓重的迷雾。
“只要……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孩子们能有书读,能有条安稳的生路……” 柳金桂喃喃道,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再难,也比留在那里强。” 她指的是扬州,那个充满了悲伤记忆和无形威胁的地方。
“是的,堂婶。” 苏琬握住她有些粗糙的手,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是去开始新生活的。前路或许不易,但我们会一起走下去。”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屋内,旧衣裳叠放整齐,未来的盘算也渐渐清晰。清点家底,不仅是计算钱财,更是在丈量过去与未来的距离,也是在两个女人之间,建立起一种基于现实与信任的、更为牢固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