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二）

上次途经上海，对苏琬而言，不过是漫长归途中的一个模糊驿站。那时她只身从美国回来，心系自身安危，只在旅馆略作停留，便又匆匆踏上行程。窗外那些传闻中光怪陆离的十里洋场景象，于她不过是惊鸿一瞥，未曾真正入眼入心。

这一次，原本是存了不同的心思。她想着既然要带堂婶和堂弟妹远渡重洋，总该让她们在离开故土前，亲眼见见这东方最繁华的所在。船票既已稳妥，她本打算带着她们好好逛一逛这“东方小巴黎”，毕竟，这一别，山高水长，归期渺茫。

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堂婶初到上海便病倒在客栈，一番折腾搬入公寓后，更是需要静养。那些预想中的游览计划，只得暂且搁置。苏琬虽有些遗憾，倒也并不十分焦躁，反正开船日期尚早，她们有的是时间等待。

日子在汤药和静养中悄然流逝。直到春日的一个早晨，阳光格外和煦，透过公寓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柳金桂喝下最后一口药，脸上已不见病容，只是还有些大病初愈后的虚软。她望着窗外熙攘的街道，轻声说：“琬丫头，这些天，闷坏你们了吧。”

苏琬放下手中的书，抬眼望去，见堂婶气色确已大好，眼中也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便温声道：“堂婶若是觉得身子爽利了，我们今日就出去走走？外面日头正好。”

柳金桂这次没有犹豫，她点了点头，脸上甚至露出一丝久违的、带着点期待的笑意：“好，是该出去走走了。总不能来了趟上海，连它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苏琬闻言，唇角微弯。她帮着柳金桂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衣裳，自己也稍作整理。苏玥和苏璎早已按捺不住，听说要出门，小脸上满是兴奋。

四人走出公寓，融入霞飞路的人流中。不同于扬州青石板路的古旧，这里的街道宽阔，两旁梧桐新绿，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斑驳光影。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过，穿着时髦旗袍的女士与西装革履的先生擦肩而过，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洋货，空气中飘着咖啡与刚出炉面包的混合香气。

柳金桂起初还有些拘谨，下意识地紧握着苏璎的手，目光怯怯地躲避着来往行人。但渐渐的，她被这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景象所感染，紧绷的肩背慢慢放松下来。她看着那些新奇的事物，眼中流露出与孩子们相似的惊奇。

“阿姐，那是什么？”苏璎指着路边一个吹糖人的小贩。

苏琬耐心解释着，还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个糖人。看着他们小心翼翼舔着的模样，她眼里也染上了暖意。

她们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信步而行。路过气派的百货公司，隔着玻璃窗欣赏里面光鲜的商品；路过飘香的西点铺，苏琬进去买了几个刚烤好的蛋挞，金黄油亮，香甜可口；路过一个小公园，便进去在长椅上小坐，看穿着洋装的孩子嬉戏。

柳金桂看着这一切，轻声叹道：“这上海……真是另一个活法。” 语气里少了惶恐，多了几分真实的触动。这个曾经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繁华之地，如今真真切切地展现在她眼前，冲击着她固有的认知，也悄然在她心底播下了一颗关于“未来可能如何”的微小种子。

苏琬安静地陪在一旁，看着堂婶眼中重新焕发的神采，看着堂弟妹被新奇事物点亮的眼眸，心中那份始终萦绕的沉重感，似乎也被这和煦的春风吹散了些许。这一次，她们终于不再是仓皇的过客，得以停下脚步，真正看一看这座传奇的城市。这偷得的浮生半日闲，对于即将远行的他们而言，是告别，也是一份值得珍藏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