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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途(一)

深渊群星

“阿姐,” 苏玥揉了揉眼睛,小声问道,“上海……真的有那么高的楼,能摸到云吗?”

苏琬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对上堂弟充满好奇又带着一丝怯意的眼睛,勉强笑了笑,柔声道:“是啊,有很多很高的楼,还有跑得飞快的汽车,晚上灯火通明,像不夜城一样。” 她试图用描述驱散孩子心头的阴霾,也驱散自己心头的沉重。

苏璎往母亲怀里缩了缩,细声细气地说:“娘,我有点怕……”

柳金桂紧了紧手臂,声音带着刻意放缓的安抚:“不怕,有娘在,有阿姐在。咱们……咱们是去找奔头的。” 这话语,与其说是安慰孩子,不如说是在给自己打气。

眼前的景象让从未出过远门的柳金桂和孩子们都惊呆了。人山人海,喧嚣鼎沸,远比镇江码头要庞大和混乱无数倍。巨大的货轮、客轮桅杆如林,起重机的铁臂缓缓移动,穿着号衣的苦力喊着号子,扛着沉重的货物穿梭。各种口音的叫卖、争吵、汽笛声、哨子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声浪。

“这……这就是上海?” 柳金桂喃喃道,眼神里充满了震撼与无所适从。

“嗯,这就是上海。” 苏琬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杂着黄浦江的腥味、煤烟、机油以及一种……属于大都市的、冰冷的繁华气息。她紧紧牵着苏玥,对柳金桂说:“堂婶,跟紧我,我们先出站,找地方住下。”

出站的过程又是一番艰难的挣扎。苏琬让堂婶带着孩子们在稍远些、相对人少的地方等着,自己挤进了售票窗口前水泄不通的人群。她紧紧捂着随身的小包,里面装着他们此行大部分的路费。周围是攒动的人头和嘈杂的声浪,推搡、叫嚷、甚至咒骂不绝于耳。她咬着牙,凭借着一种保护家人的坚定意念,终于在售票窗口关上的前一刻,拿到了几张前往市区的电车票。

就在他们按照一个看似面善的黄包车夫指引,前往他所说的“干净实惠”的同乡客栈途中,一个意外发生了。

一个穿着破旧短褂、身形瘦小的少年猛地从旁边窜过,看似无意地撞了柳金桂一下,柳金桂一个踉跄,惊呼一声,手里装着最后一点干粮和零钱的小包袱脱手掉在地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那少年慌忙道歉,手脚麻利地帮柳金桂捡起包袱,嘴里连连说着苏北家乡话,眼神却有些飘忽。

柳金桂惊魂未定,接过包袱,也没多想,只是连声道:“没事,没事……”

一直保持警惕的苏琬却微微蹙眉,她敏锐地注意到,那少年在捡拾包袱的瞬间,手指似乎极其快速地在柳金桂的衣角蹭了一下。她不动声色地靠近柳金桂,低声问:“堂婶,检查一下,看少没少什么?”

柳金桂闻言,连忙打开小包袱查看,脸色顿时一变:“糟了!琬丫头,你叔婆留给我的那个……那个银镯子,放在最里面的,不见了!”

那少年此时已混入人群,眼看就要消失。

“站住!” 苏琬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冷冽的气势。她几步上前,拦住了那少年的去路,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东西拿出来。”

那少年愣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强作镇定:“什……什么东西?我不懂你说什么!”

“刚才你撞人的时候,拿走的银镯子。” 苏琬的语气不容置疑,“要么你自己拿出来,要么,我喊巡捕过来。这码头附近,应该有巡捕房吧?”

听到“巡捕房”,少年的脸色明显变了,周围也有几个看似闲汉的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目光投了过来。少年咬了咬牙,恨恨地瞪了苏琬一眼,飞快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布包着的小物件,塞回给柳金桂,然后头也不回地钻入人群跑了。

柳金桂拿着失而复得的银镯子,手还在微微发抖,后怕不已:“这……这上海滩,怎么这么乱……”

“大城市,龙蛇混杂,以后我们要更加小心。” 苏琬安抚地拍了拍堂婶的手臂,心中却是一沉。这才刚到上海,就遇到了扒手,未来的路,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难走。

最终,他们在闸北区一条狭窄的里弄深处,找到了一家由苏北老乡开的、名为“顺安”的客栈。客栈门面窄小,看起来颇为老旧,但至少老板是同乡,口音让人稍感亲切。

老板姓陈,是个约莫四十多岁、面容精瘦、眼神里透着生意人精明的男人。他操着浓重的苏北口音,打量了风尘仆仆的四人几眼,尤其是在苏琬那张虽然疲惫却难掩知性气质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住店?几个人?要几间房?” 陈老板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问道。

“我们是一家子,要一间大点的通铺房就好。” 苏琬上前答道,语气平静。

“通铺房有,在二楼尽头,就是条件简陋点。” 陈老板指了指昏暗的木质楼梯,“不过看你们是老乡,算便宜点。按天算钱,要先付押金。”

付钱、登记(苏琬用了化名),拿到钥匙,陈老板似乎随意地问了一句:“几位是刚从北边过来?投亲还是访友啊?”

苏琬不动声色地回答:“嗯,从苏州来,找点活计。”

陈老板“哦”了一声,没再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上海这地方,机会多,浑水也多,几位初来乍到,凡事多留个心眼。” 这话听起来像是善意的提醒,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试探。

他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梯上了二楼。所谓的“通铺房”,其实就是一间窄小、潮湿的房间,只有一张大通铺和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旧桌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唯一的窗户对着狭窄昏暗的里弄,几乎透不进什么光。

柳金桂看着这环境,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打起精神,开始动手收拾行李,铺开自带的被褥。苏玥和苏璎好奇又有些拘谨地打量着这陌生的、远不如扬州老家宽敞舒适的新“家”。

苏琬将行李箱放在床铺最里面,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屋顶和晾晒的衣物,远处隐约传来电车的叮当声和小贩模糊的叫卖。这座巨大的城市,以其冰冷的繁华和深不可测的暗流,无声地迎接了她们。她知道,暂时的落脚只是开始,寻找更安全的住所、维持生计、防备暗处的危险,以及……应对那可能跨越空间追随而来的黑暗,一切才刚刚开始。

她回头,看着正在忙碌的堂婶和好奇张望的堂弟妹,一种混合着焦虑、责任与孤军奋战感的情绪,沉沉地压在她的肩头。但与此同时,一种更为坚定的决心也在她心底滋生。无论前路如何,她必须在这里,为这三个依赖她的亲人,撑起一片暂时的天空。

夜色,渐渐笼罩了上海。里弄深处,“顺安”客栈那间小小的客房里,一盏昏黄的电灯亮起,四个身影在墙上投下长长的、交织在一起的影子,预示着他们在这座魔都的漂泊与挣扎,正式拉开了序幕。

抵达上海后的第一个夜晚,在“顺安”客栈那间狭小却暂时能遮风避雨的房间里,苏琬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听着身旁堂婶柳金桂和堂弟妹们因极度疲惫而逐渐均匀的呼吸声,她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望着窗外远处上海滩零星闪烁、与扬州乡下截然不同的灯火,一种混杂着悲伤、茫然与暂时安定的复杂情绪,在她心头弥漫开来。至少,他们暂时离开了那片被诅咒的土地,此刻是安全的。这念头如同微弱的烛火,温暖着她几乎被冻僵的心。她甚至允许自己合上眼睛,短暂地沉入并非由噩梦主导的浅眠。

然而,这口刚刚松下的气,在次日清晨便被彻底打碎,且是以一种更直接、更令人无措的方式。

天刚蒙蒙亮,苏琬便被一阵压抑而痛苦的呻吟声惊醒。她猛地坐起,只见对面通铺上,柳金桂蜷缩着身子,脸色潮红得不正常,嘴唇干裂,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堂婶?”苏琬心中一紧,立刻伸手探去,触手一片滚烫!那热度灼人,绝非普通的着凉。

“冷……琬丫头……俺冷……”柳金桂睁开眼,眼神涣散,声音嘶哑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

“娘!娘你怎么了?”苏玥和苏璎也被惊醒,看到母亲这副模样,顿时吓得小脸煞白,带着哭腔围拢过来。

短暂的松懈瞬间被巨大的焦虑取代。苏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先安抚住两个孩子,然后立刻起身,仔细用冷水浸湿了布巾,敷在柳金桂额头上物理降温。

“玥儿,你看着璎璎和娘,阿姐去请大夫,很快就回来。”苏琬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已经再次绷紧,甚至比路上更甚。她最担心的事情之一还是发生了——堂婶积劳成疾,加上丧亲之痛与颠簸之苦,在这看似安全的落脚点,彻底爆发了。

她匆匆下楼,找到客栈老板,急切地说明情况,询问附近是否有可靠的大夫。老板陈老叁正打着算盘,闻言抬起眼皮,脸上那点同乡的情谊淡了几分,多了些生意人的计较。

“病了?哎呀,这可不好办。”他皱了皱眉,还是朝门外指了指,“出了弄堂右转,走到大路上,有个‘济生堂’,坐堂的刘大夫医术还成,就是诊金不便宜。”

苏琬道了谢,也顾不上许多,按照指引快步而去。清晨的上海里弄已经开始苏醒,刷马桶的声音、生炉子的烟雾、小贩的叫卖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充满烟火气却让此刻的苏琬倍感焦躁的画面。

“济生堂”的刘大夫是个留着山羊胡、神情严肃的老者。他跟着苏琬来到客栈,仔细为柳金桂诊了脉,又看了看舌苔,沉吟片刻道:“此乃外感风寒,内伤郁结,加之劳碌过度,以致邪热壅肺。病势来得急且重,需立即用药,清热宣肺,化痰平喘为先。” 他提笔开了方子,又补充道,“病人需绝对静养,万不可再劳神费力,饮食需清淡且有些营养,否则,恐成痨症,悔之晚矣。”

“痨症”二字像冰锥一样刺在苏琬心上。她连忙付了比扬州昂贵不少的诊金,又拿着药方急匆匆去抓药。看着钱袋里迅速缩水的积蓄,现实的窘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般涌来。

当她捧着药包和顺便买来的一小罐白米、几个鸡蛋回到客栈时,已是日上三竿。她正准备上楼煎药,客栈老板陈老叁却从柜台后绕了出来,拦住了她。

“苏小姐,”他的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脸上早已没了昨日的些许热情,“有件事,得跟你商量一下。”

苏琬停下脚步,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陈老板请说。”

陈老叁搓了搓手,压低了些声音,眼神却瞥向二楼她们房间的方向:“令婶这病……听刘大夫说,怕是肺上的毛病?不是我不讲情面,只是我这小店,做的就是南来北往客商的生意,最怕……最怕有病人,尤其是咳喘的,长久住在店里。其他客人若是知道了,难免忌讳,影响生意啊……”

他顿了顿,看着苏琬瞬间沉下来的脸色,又换上一副看似推心置腹实则步步紧逼的口吻:“咱们是同乡,我才多句嘴。你看,是不是……等令婶稍微退退烧,能走动了,就尽快另寻个安静的地方养病?我也是小本经营,实在担待不起啊。”

一番话,如同腊月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让苏琬从头冷到脚。她看着陈老叁那双精明的、闪烁着利弊权衡的眼睛,瞬间明白了。所谓的“同乡情谊”,在现实的利益和可能的“晦气”面前,薄得像一张纸。他们刚刚抵达上海还不到一天,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面临着被驱赶的境地。堂婶病重在床,两个孩子年幼无助,他们能去哪里?

一股混合着愤怒、无助和巨大压力的情绪猛地冲上苏琬的头顶,让她几乎眩晕。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强迫自己将这口气咽了回去。此刻,争吵、理论都毫无意义,只会让情况更糟。

她深吸一口气,迎上陈老叁的目光,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听不出什么波澜:“陈老板的意思,我明白了。等堂婶病情稍稳,我们自会离开,不会让您为难。”

陈老叁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哎,苏小姐是明白人,理解就好,理解就好。”

苏琬不再多言,拿着药和米,转身踏上了吱呀作响的楼梯。她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静的外表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回到房间,苦涩的药味很快弥漫开来。苏琬蹲在房间门口的小炭炉前,机械地扇着风,看着药罐里翻滚的深褐色汁液。窗外是上海喧嚣的市声,屋内是堂婶痛苦的咳嗽和孩子不安的低语。刚刚松了的那口气,不仅被彻底打回,更化作了一座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肩上。

离开?说得轻巧。在这举目无亲、茫茫人海的上海,带着一个重病人和两个年幼的孩子,他们能去哪里?住店被嫌,租房无门,剩下的钱还能支撑多久?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锁,将她困在现实的绝境里。

她看着床上昏睡的柳金桂,看着两个依偎在一起、眼神惶恐的孩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攫住了她。与林家那超自然的恐怖对抗时,她尚可凭借意志与知识搏一把,但面对这冰冷而具体的人间世态、生存压力,她感到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力。

药煎好了,她小心翼翼地滤出药汁。当她把温热的药碗端到床边,轻轻唤醒柳金桂时,心中那份因被驱赶而产生的冰冷,渐渐被一种更坚定的东西取代。

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她必须尽快找到新的落脚点,必须想办法维持生计,必须……在这座冰冷而庞大的城市里,为这三个依赖她的人,撕开一道生存的缝隙。

她喂柳金桂喝下药,动作轻柔而稳定。然后,她抬起头,目光透过那扇小小的窗户,望向上海灰蒙蒙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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