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乡间土路上微微颠簸着,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车窗外的景物在暮色中向后飞掠,模糊成一片片灰绿的色块。回忆的碎片如潮水般退去,将苏琬从那些冰冷、灼热与恐怖的画面中拉回到现实。
她下意识地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右肘。隔着柔软的棉布衣袖,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那道诡异的痕迹。它没有消失,仿佛一个永恒的烙印,无声地诉说着那场发生在现实与虚幻缝隙中的战斗。它提醒着她,林家老宅的阴影并未真正散去,那个名为林长生的存在,或许正蛰伏在某个维度,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然而,当她抬起眼,目光落在车厢内时,一股截然不同的暖意缓缓驱散了心底泛起的寒意。
堂婶柳金桂靠在对面的座位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连日来的担忧与操劳,让她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她的膝上,靠着两个小小的身影——堂弟和堂妹。两个孩子睡得正熟,小脸红扑扑的,堂弟的嘴角甚至挂着一线亮晶晶的口水,堂妹的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堂婶的衣角。他们呼吸均匀,沉浸在孩童无忧无虑的梦乡里,对外面世界潜藏的危险一无所知。
这幅安宁的、充满生活气息的画面,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超自然的恐怖暂时隔绝在外。苏琬静静地凝视着他们,内心深处某个紧绷而冰冷的角落,终于一点点松弛下来。
是的,她身上带着诅咒的印记,前路或许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但此刻,看着亲人在自己身边安然入睡,一种沉甸甸的“实在感”压过了虚无的恐惧。她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行,她所要守护的,是如此具体而温暖的存在。
为了这份安宁,为了守护这些她在乎的人,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变得更坚强。
想到这里,她心底那口因回忆而绷紧的气,终于长长地、无声地舒了出来。至少在这一刻,在这辆摇摇晃晃奔向未知的马车上,他们是安全的。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短暂的安心。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眼神虽然依旧带着忧思,却比刚才多了几分沉静与坚定。
堂婶柳金桂坐在她对面,双手紧紧搂着一对儿女——堂弟苏玥和堂妹苏璎。孩子们依偎在母亲怀里,似乎还未完全清醒,小脑袋一点一点的。柳金桂的脸上强装镇定,但眼底那抹未能掩饰住的不安与茫然,以及频繁望向车窗外、不舍的目光,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她只是个普通的妇人,一辈子围着灶台和家宅转,如今却要离乡背井,带着年幼的孩子奔赴一个陌生的国度,前途未卜,心中怎能不彷徨?她只知道,公公和丈夫都用性命护着这个家,如今,这担子似乎落在了她和这个看似柔弱、实则蕴藏着不可思议力量的侄女肩上。
马车在泥泞的官道上颠簸了大半日,终于抵达了长江边的一个小码头。混浊的江水翻涌着,拍打着灰蒙蒙的堤岸。码头上人头攒动,挤满了各式各样逃难、谋生、或是带着任务奔波的人。挑着担子的小贩,抱着孩子眼神麻木的妇人,还有几个穿着中山装、面色凝重像是在执行公务的男子……空气里弥漫着江水腥气、汗味和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他们好不容易挤上了一艘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小火轮。机器轰鸣,烟囱冒着浓黑的煤烟,船身随着水波轻轻摇晃。苏璎有些害怕地紧紧抓住母亲的衣角,苏玥则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这庞然大物。柳金桂一手一个,牢牢牵着孩子,跟着苏琬,在拥挤嘈杂的船舱里寻找立足之地。行李堆在脚边,沾满了泥渍。
苏琬护着堂婶和孩子们,在靠近船舷的位置找了个相对人少的地方站定。江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她看着岸边渐渐远去的扬州城廓,在阴沉的天空下只剩下一条模糊的灰线。那里有她刚刚经历的生死恐怖,有沉睡在古老宅院下的秘密,也有叔公那沉甸甸的嘱托。她摸了摸贴身藏好的那方黄绢,以及藏在行李箱夹层里的几本笔记和那份从林家祭坛带出的拓本——这些是她与那未知黑暗抗争的唯一线索与武器。
“阿姐,我们还会回来吗?” 苏玥仰起脸,小声问道。
苏琬垂下眼,看着堂弟稚嫩而带着一丝不安的脸庞,心中泛起一阵复杂的酸楚。她勉强笑了笑,轻轻摸了摸他的头:“会的,等……一切都好起来的时候。” 这话语轻飘飘的,连她自己都觉得缺乏分量。一切真的会好起来吗?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对她来说是回家,回到父母身边,那堂婶她们呢?
小火轮在江面上突突地行进着,混黄的江水望不到边际。偶尔有同样破旧的船只擦身而过,拉响沉闷的汽笛。行程是漫长而枯燥的,伴随着机器的噪音和舱内各种混杂的气味。柳金桂拿出准备好的干粮——几个冷掉的馒头和咸菜,分给孩子们和苏琬。大家默默地吃着,谁也没有多说话。
抵达对岸的火车站时,已是第二天下午。车站里更是人山人海,喧嚣鼎沸,仿佛整个时代的动荡与迁徙都浓缩于此。穿着褪色军装的人,提着皮箱神色匆匆的商人,拖家带口、面容憔悴的难民……各种口音、各种表情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混乱而充满张力的洪流。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汗臭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
买票的过程又是一番艰难的挣扎。苏琬让堂婶带着孩子们在稍远些、相对人少的地方等着,自己挤进了售票窗口前水泄不通的人群。她紧紧捂着随身的小包,里面装着他们此行大部分的路费。周围是攒动的人头和嘈杂的声浪,推搡、叫嚷、甚至咒骂不绝于耳。她咬着牙,凭借着一种保护家人的坚定意念,终于在售票窗口关上的前一刻,拿到了四张前往上海的三等车票。
“拿到了,堂婶。”她回到家人身边,将车票小心地放进内衣口袋,额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柳金桂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与依赖。“辛苦你了,琬丫头。”
“应该的。”苏琬摇摇头。她注意到堂婶的脸色有些苍白,苏璎似乎也被这混乱的场面吓到了,紧紧抱着母亲的腿。她蹲下身,轻轻擦去苏璎脸颊上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痕,柔声道:“璎璎不怕,马上就能上火车了。”
当那列墨绿色的、喷着白色蒸汽的庞然大物缓缓驶入站台时,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向前涌去。苏琬一手紧抓着装有重要物品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牢牢牵着苏玥,柳金桂则抱着苏璎,母女俩互相搀扶。他们被人流裹挟着,艰难地向前移动。叫喊声、孩子的哭声、哨子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好不容易挤上了指定的车厢,里面早已塞满了人。汗味、烟草味、食物味和各种行李的气味混合成一股浓浊的空气。座位上、过道里,甚至行李架上,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客。他们四人好不容易在车厢连接处附近找到了一个可以勉强落脚的空间,背靠着冰冷的车厢壁。
火车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汽笛声,猛地晃动了一下,终于缓缓开动了。站台、人群、城市……逐渐被甩在身后。火车开始加速,车轮撞击铁轨,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哐当”的声响。
苏琬透过布满灰尘和雨渍的车窗,望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初显春意的田野和灰蒙蒙的天空。离开扬州,并不意味着安全,只是将战场转移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陌生的舞台。
她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身边,因为疲惫和火车规律的摇晃而渐渐睡去的苏玥和苏璎。两个孩子的小脸上还带着奔波后的尘土,睡颜却暂时恢复了属于他们这个年纪的安宁。柳金桂也靠着车厢壁,闭着眼睛,眉头却依旧微微蹙着,显然并未真正入睡,身体随着火车的节奏轻轻摇晃。
火车轰鸣着,载着满车的希望、迷茫与秘密,驶向迷雾重重的未来,驶向那个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巨大城市——上海。
苏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