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琬的意识是从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中艰难挣扎着浮起来的。那混沌并非空无,而是冰冷与灼热令人窒息地交织在一起——冰冷是来自遥远星空的、毫无感情的禁忌知识的触感,灼热则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决绝燃烧时产生的剧痛。最后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识海深处:她主动撕裂了那层由理性与恐惧共同编织的、保护了她多年的屏障,任由那些庞大、混乱、足以让常人瞬间疯狂的宇宙秘辛化作毁灭性的洪流,涌入她每一寸意识,然后,将这些她一直竭力抗拒的东西,塑造成一柄燃烧着自我灵魂的火焰利刃,不顾一切地撞向那个盘踞在古老阴影中的意识核心——林长生。
在那一刻,她脑海里没有任何关于胜负的权衡,只剩下一个清晰到极点的念头:同归于尽。要么彻底摧毁那纠缠家族几个世纪的噩梦源头,要么就被这失控的力量反噬,与它一同湮灭。她受够了这被诅咒的命运,受够了那如影随形的窥视,受够了作为祭品或容器的可能性。
预期的、彻底的虚无或胜利的辉光都未曾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与灵魂的虚弱。仿佛整个人从内到外都被彻底掏空,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力气,连思考都变得迟滞而费力。她像是暴风雨后被抛上岸的鱼,徒劳地张合着鳃,感受着与狂暴能量源断开连接后,那令人心慌的空白与乏力。
她费力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模糊的视野里,逐渐映出熟悉的、带着细微裂纹的旧式床顶帐幔。鼻腔里萦绕的不再是宇宙尘埃的冰冷怪味,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苦涩药气,混杂着这老宅特有的、带着岁月和些许潮气的温吞气息。
这里……是叔公家?是她那间临时的卧房?
她竟然……回来了?
轻微的、规律的响动传入耳中。她极其艰难地,几乎动用了全身残余的力气,才将头微微侧向一边。视线里,堂婶柳金桂正靠坐在床边的旧木椅上打着盹,身子微微歪着,眼下是浓重得如同墨染的青黑,一只手里还无意识地攥着一块半湿的布巾。似乎是身体本能地察觉到了床上的动静,柳金桂猛地一个激灵惊醒过来,迷茫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琬脸上。当看清她确实是睁着眼睛时,那张布满疲惫的脸上立刻绽开出混杂着巨大惊喜与深切担忧的神色。
“琬丫头!你醒了!老天保佑,你可算是醒了!”她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和激动的颤音,急忙站起身,手脚却有些麻利得过份,从床尾取了两个略显硬实的旧枕头,小心地垫在苏琬的后腰,然后俯身,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的手,扶着苏琬的手臂,帮助她慢慢地、一点点地坐起些许,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些的半躺姿势。“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特别难受?”她一边问着,一边已经转身端过了床头矮凳上那只一直用温水煨着的粗陶药碗,拿起放在旁边的瓷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仔细地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送到苏琬干裂的唇边。“快,先别说话,把药喝了。大夫再三叮嘱,你这次是心神损耗得太厉害,几乎油尽灯枯,得用这安神补元的方子,一点点把亏空补回来。”
药汁触及舌尖,一股难以形容的极端苦涩瞬间蔓延开来,带着安神药材特有的、有些沉闷的气味。苏琬顺从地张开嘴,将那温热的液体咽下。药汁滑过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滋润,也让她勉强积聚起一点力气,发出嘶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堂婶……我,我睡了多久?”
“唉,从我们发现你晕倒在房里那天算起,这都第七日了!”柳金桂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后怕,“头三日你昏睡不醒,怎么叫都没反应,浑身烫得吓人,可把我们给吓坏了。请了镇子上最好的大夫来看,诊了半晌脉,也只说是‘心神损耗殆尽,五内俱虚’,开了这安神补神的汤药,嘱咐说不必强行叫醒,让你自然睡足,等身体自行恢复便好。”她又舀起一勺药,吹着气,“你叔公也急得不行,这两天刚能下地,就天天过来看你好几回。”
第七日……昏睡三日……苏琬心中剧震,仿佛被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这意味着,从她那天晚上决绝地引动禁忌知识冲击林长生,到现在苏醒,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那场在她看来堪称天崩地裂的交锋,是一场梦?不是,那是……维度。在她看来艰难的岁月,在现实的时间流速里,竟然只流逝了如此短暂的光阴?这种时间上的错位感,让她产生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那场生死搏杀真的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然而,灵魂深处那过度透支后留下的、如同被撕裂后又粗糙缝合起来的空乏与隐痛,却在鲜明地提醒她,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那不是梦。
苏琬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缩紧,像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死死攥住,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里因虚弱和紧张带来的干痒,声音带着刻意控制的平稳,却又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探着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沉重如山的问题:“堂婶……那……林家老宅……”
话一出口,她便紧紧盯着柳金桂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她知道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一个刚从漫长昏睡中醒来的人,第一件事不是关心自身,而是打听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废弃宅院,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果然,柳金桂喂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目光在苏琬苍白而认真的脸上迅速扫过,心头掠过一丝疑惑与讶异。好端端的,这丫头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回来,怎么就突然问起那阴森森、大家平日里都避而不谈的林家老宅了?莫非……是昏迷时魇着了,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会儿还在说胡话?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她暗自下定决心,等喂完药,安顿好琬丫头,非得立刻去跟公公婆婆好好商量商量不可,得请个靠谱的师傅来家里看看,做场法事,或是画几道符,给丫头驱驱邪,安安神才行。
但这些纷乱的思绪和担忧,在她脸上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她深知病人心绪不宁,最忌刺激,于是很快便将那抹异样压了下去,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带着点絮叨的温和表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从未发生过。
她一边继续着手里的动作,将瓷勺边缘在碗沿轻轻刮了刮,舀起下一勺药汁,一边用那种街坊邻里间闲聊八卦时特有的、带着点神秘和唏嘘的语气,浑不在意地说道:“哦,你说城西那林家老宅啊?唉,也是奇了怪了!就前两日,不是下了场好大的雷雨吗?那天晚上那天色,黑得跟扣了锅底似的,那雷声轰隆隆的,震得人心口发慌,闪电一道接一道,像要把天都给劈开似的,吓人得很!”
她稍稍凑近了些,声音也压低了些,仿佛在分享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结果呢,你猜怎么着?就是那晚上,林家那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一直阴森森立在那儿的老祠堂,出大事了!有人说是让雷给直接劈中了顶梁,也有人说是那雨太大,把本来就糟朽的墙根给泡软了……反正啊,‘轰隆’一声,就塌了一大半!我的老天爷,你是没看见那场面,碎砖烂瓦掉了一地,好好的一个祠堂,就剩下几堵破墙歪歪扭扭地立着,看着都瘆人。”
她说着,轻轻吹了吹勺里的药,递到苏琬嘴边,语气里带着几分后怕,又夹杂着几分庆幸:“万幸啊,真是祖宗保佑!那祠堂塌的时候是深更半夜,里面空荡荡的没人,左邻右舍隔得也还有点距离,没伤着人,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见苏琬咽下药,才继续道:“这不,消息一传开,福隆商会那边——就是现在接手管着林家那些个产业账目的那伙人——反应倒挺快,这两天已经派了人,正忙着找工匠清理那堆烂摊子呢,说是要尽快把那里修缮起来,毕竟是林家祖上的地方,总不能一直那么破败着。不过啊……”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惋惜神色,“听说祠堂里原先还供着些林家祖传的牌位、老物件什么的,这下子,好多都给压在碎砖瓦砾底下,估计是毁得差不多了,唉,真是怪可惜的,都是些老东西了。”
柳金桂的语气平常而自然,带着市井妇人谈论邻里变故时那种事不关己的唏嘘和看客般的好奇,没有丝毫惊惧,更没有将这场“意外”与任何超常事物联系起来的迹象。在她,以及绝大多数镇民眼中,这不过是一场来得凑巧、略带些诡异色彩,但归根结底仍在“常理”之中的天灾罢了。
然而,这番听似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老天爷开眼”意味的叙述,落在苏琬耳中,却字字句句都透着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祭坛已毁?老宅祠堂倒塌?商会的人在“正常”地维修?无人伤亡?这一切的“巧合”与“合理”,拼凑在一起,反而构成了最大的不合理!她拼尽灵魂力量,几乎同归于尽的搏杀,在现实世界里,竟然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归结为一场雷雨导致的意外?所有的异常痕迹都被完美地抹去,所有的黑暗都被掩盖在这看似寻常的废墟之下。
这太过顺理成章的“结束”,像一层薄薄的、精致的糖衣,包裹着内里令人绝望的真相。苏琬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眸底翻涌的惊涛骇浪,默默地将那浸透舌尖的苦涩药汁咽下。那味道,仿佛一直渗进了心里。”
祭坛已毁?老宅祠堂倒塌?商会的人在“正常”地维修?无人伤亡?
苏琬靠在略显硬实的枕头上,听着堂婶用带着本地口音的语调,絮絮叨叨地说着这几日街坊四邻对此事的议论,身体依旧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灵魂深处那被强行抽空后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但一股比碗中药汁更加冰冷、更加粘稠的寒意,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渗出,缓缓地、坚定地浸透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几乎要打起冷颤。
她拼尽了一切,赌上了灵魂湮灭的代价,甚至不惜主动拥抱那一直试图侵蚀她的禁忌知识,将其化作武器,只为了与那恐怖的存在同归于尽。结果呢?醒来之后,敌人似乎烟消云散,那个危险的源头——林家祠堂,以一种完全合乎自然规律、甚至带着点“老天爷开眼”意味的方式被“解决”了。所有的异常痕迹都被完美地抹去,所有可能引起恐慌的因素都被巧妙地掩盖。在普通人的认知世界里,这仅仅是一场意外的天灾,顶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几句略带惋惜的谈资,然后很快就会被新的琐事覆盖。
仿佛一切真的都“结束”了。风平浪静,雨过天晴。
但这太过完美、太过顺理成章的“结束”,反而让苏琬感到了更深层次的不安与悚然。林长生,以及他所代表的、那蛰伏在历史阴影与维度夹缝中的庞大存在,真的如此轻易地就被她那次仓促的、近乎自毁的攻击彻底消灭了吗?那次冲击,虽然凝聚了她所有的意志和 borrowed 的力量,但真的足以摧毁一个经营了数百年的邪恶根基?
还是说……这看似平静的落幕,本身就是另一种更庞大、更不动声色、更令人绝望的操控与掩盖?那个存在,或许只是暂时被击退,或许受了伤,但它远远未被消灭。它只是像一头狡猾的野兽,受了惊扰后,暂时缩回了巢穴深处,舔舐伤口,同时用更隐蔽的方式,将所有的痕迹打扫干净,营造出一种“安全”的假象,等待着下一次,更耐心、更致命的卷土重来?
这念头如同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垂下眼睑,浓密而微翘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默默地将堂婶送到唇边的最后一口苦药咽下。那浓郁的涩味在舌尖久久徘徊,仿佛一个无声的、冰冷的警告,在提醒她:有些东西,远未真正结束。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或许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耐心的方式,继续蛰伏,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时机。
她必须去现场亲眼看一看。无论结果如何,她都需要亲自去确认,去感受那片废墟上残留的气息。
但这个念头刚升起,身体的极度虚弱就发出了抗议的眩晕。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病,尽快恢复体力。没有健康的身体,一切都是空谈。
她从堂婶零碎的话语中拼凑出自己“被发现”的经过:她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晕倒的,被发现时不省人事,高烧不退。如此看来,她记忆里那惊心动魄的深夜出门、孤身潜入林家老宅、与林长生那非人意识的对峙、在诡异祭坛中与那些被囚禁的、虚弱受害者的短暂交流、聆听残魂充满怨毒与绝望的嘶吼、最终引动火焰试图焚毁一切……那所有跌宕起伏、死生一线的经历,在旁人眼中,竟真的只像是一场发生在她卧榻之上的、无比逼真而激烈的噩梦。
解决了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她下意识地、用还能轻微活动的左手,隔着薄薄的寝衣,触摸到自己右手肘部时,得到了残酷的回应。这是在交锋中,被诅咒击中的地方。
那个地方,皮肤之下,那道诡异的、非自然的痕迹,并没有消失。
不仅没有消失,它的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浓重、更加深邃了,如同活物般,更紧密地烙印在她的骨骼与血肉之中。那个标记,非但没有因为祭坛的“倒塌”而减弱,反而……被刻印得更深了。
那个自称复仇者的魂魄曾说过,那个异空间,唯有纯粹的火焰才能带来真正的终结。如此看来,她所做的一切,或许只是暂时切断了它与现实世界最稳定的那个连接通道,延缓了它的侵蚀,或者,仅仅是将它激怒了。
祂们……一定会回来。
一股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疲惫感压上心头,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她闭上眼,将头往后靠了靠,避开堂婶担忧的目光。现在,她只希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够找到真正彻底解决这一切的方法。否则,这场看似“胜利”的挣扎,不过是延缓了最终审判的到来,甚至可能……引来了更可怕的注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