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探（九）

苏琬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份措辞简练、却重若千钧的阵亡讣告。堂叔苏常泽隶属国民军序列，在惨烈的抗日战场上为国捐躯，最终与七十三师的众多袍泽一同长眠在某处。按说，这该是个虽悲痛却明确的结局——英魂已铸青山。

然而，她的目光落在堂屋里那个簇新的牌位上。那是叔公在堂叔生死未卜、仅仅失去音讯时就坚持立下的，香火从未断绝。“魂归故里，入土为安”，这八个字是刻在叔公那辈人骨子里的执念，比任何大道理都来得根深蒂固。

一个在渺茫希望中都不放弃为儿子立牌位招魂的父亲，如今在明确知道儿子埋骨何处后，反而对将其遗物或部分象征物迎回故里、设立衣冠冢以全念想之事，表现得如此退缩甚至恐惧？

这不合常理。

苏琬清晰地记得自己提出那个建议时的情景——与其盲目打听，不如多联系些同去的家属，结伴前往堂叔生前部队的驻防地或最终战场附近看看，纵然找不到遗骸，能寻回些贴身物品，带回一捧浸染过亲人鲜血的泥土，也好在这扬州故里为他立个衣冠冢，让后人有个凭吊之处。

当时叔公眼中爆发的光彩做不得假，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渴望。

可仅仅一次碰壁，一次来自邻居的、语焉不详的回避，就让他彻底放弃了？放弃得如此干脆，如此绝望，仿佛那不是一次寻访的失败，而是某种……最终的判决？

苏琬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原本以为叔公的恐惧源于对战争创伤的回避，或是对再次承受失望的脆弱。但现在看来，恐怕远不止如此。

那份恐惧，更像是一种知情者的恐惧。他恐惧的不是寻找这个行为本身，而是寻找可能带来的后果。他似乎从那次闭门羹中，“听”懂了某种苏琬这个外来者无法理解的潜台词——有些地方，不能去；有些事，不能再追问；有些线，跨过去会引来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这反而让苏琬更加确信，堂叔苏常泽的牺牲，乃至七十三师那整个部队的命运，背后缠绕的线索，恐怕不仅仅关乎战火，更可能以一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与林家老宅、与福隆商会、与这片土地上盘踞的黑暗，产生了某种致命的交集。

叔公的放弃，不是懦弱，而是一种在残酷现实规则下被迫的“识时务”。但这却像一簇火苗，反而点燃了苏琬心中更深的探究欲。

没道理放弃。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眼神锐利起来。叔公不敢走的路，她得去探一探。这不仅仅是为了全叔公一份念想，更是因为，这条看似通往战场遗迹的路，或许正是揭开扬州城另一重秘密的关键钥匙。堂叔的埋骨之地，恐怕藏着比阵亡本身更惊人的真相。

接连不断的噩耗如同沉重的冰雹砸落，却未能将苏琬彻底击垮。相反，这些磨难像是在淬炼一块粗铁，将她骨子里的韧性一点点激发出来，打磨出一种近乎冰冷的清醒。她不再仅仅是那个沉浸在悲伤与疲惫中的侄孙女，属于密斯卡托尼克学者的那份探究与分析的本能，开始在逆境中重新苏醒。

她心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这猜测让她背脊发凉，却又觉得一切忽然有了另一种解释——叔公，乃至这扬州城里的一些老住户，对那座林家老宅的诡异，恐怕并非真的一无所知。

这个念头并非空穴来风。她回想起叔公在听闻她要寻访堂叔战友时眼中燃起又迅速熄灭的光，想起那邻居妇人提到“七十三师”时骤然变色的脸和紧闭的房门，更想起叔公拉住她手腕时，眼中那份深沉的、混杂着失望与恐惧的“了然”。那不仅仅是对寻访无果的失望，更像是一种……对触碰某种禁忌后果的预知与恐惧。

他们沉默，他们回避，并非因为无知，反而更像是一种在漫长岁月中形成的、基于生存本能的 “知而不言” 。他们或许无法用学术语言描述“%%%%”或“亚空间”，但他们肯定感知到了那片区域萦绕的不祥，并且通过口耳相传或惨痛教训，明白有些界限不能逾越，有些名字不能提及，有些地方……最好连打听都不要。

是自己先前想岔了。 苏琬意识到。她一直被福隆商会表面上的正常经营所蒙蔽，以为那只是个敛财的幌子，或者顶多是非凡势力的延伸。但如今串联起所有线索——商会伙计运送绘制符文的牲畜、林家痕迹被近乎完美地抹除只留下醒目的老宅、以及本地人那种心照不宣的沉默——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可怕的真相：

商会，它本身就是一个庞大体系的一部分，是这个体系在现实世界高效运转的触手和工具。 它用寻常的商业活动掩盖着不寻常的勾当，用合法的外衣包裹着黑暗的运作。正是这种“正常”，这种深入市井生活的渗透，才最具有欺骗性，让她这个过于聚焦老宅本身的“外来者”一度忽略了水面下更庞大的冰山。

叔公他们的恐惧，或许不仅仅针对老宅里的“东西”，更是针对这个将触角延伸到扬州城各个角落的、无形的庞大网络。这个网络能抹去历史，能让人闭口不言，其力量远超一座孤立的凶宅。

想到这里，苏琬非但没有被这更庞大的阴影吓倒，眼中反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如果对手比她想象的更庞大、更根植于这片土地，那么，她之前的策略就必须彻底调整。单纯依靠密大的知识和个人的勇武，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需要更聪明，更懂得借助“势”。这“势”，或许就隐藏在这些看似沉默怯懦的普通人那代代相传的生存智慧里，隐藏在他们那欲言又止的眼神和讳莫如深的回避中。

接连的打击没有让她崩溃，反而像是一把钥匙，正在为她打开一扇通往更深层真相的大门。她开始明白，在这扬州城里，真正的危险往往不是明目张胆的恐怖，而是那些隐藏在日常生活褶皱里的、无声的规则与默契。而现在，她决定要试着去读懂这些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