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的日子,是把时间也漂白了的。窗外是无垠的、铅灰色的大海,看久了,便觉得这船并非在航行,而是被钉在这片永恒的水域中央,日与夜的交替,不过是天顶一盏灯明灭的戏法。苏琬将自己关在头等舱的房间里,唯有笔尖在稿纸上摩擦的沙沙声,是抵抗这无边空寂的唯一武器。
她铺开一沓厚重的米白稿纸,取出那支陪伴她多年的派克金笔,收好墨水瓶,并没有下笔。在写作上,她有自己的步骤,她又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方小小端砚和一锭微形松烟墨。在这艘充满现代气息的钢铁巨兽上,研磨古墨,似乎成了一种必要的仪式,一种将漂泊不定的心神,一点点收拢、锚定的过程。
清水滴入砚堂,她执着墨锭,不疾不徐地研磨着。那动作沉稳、循环,带着一种古老的节律。起初,心是散的,像窗外海面上破碎的浮光,想着扬州瘦西湖边凋敝的柳枝,想着战时密大上海分校里那些仓皇的面孔,想着此行带回的、那些无法言说的知识之重。渐渐地,研磨的动作本身占据了全部意识,杂念如尘埃般沉降,唯有墨锭与砚石摩擦的细腻声响,清冽如松涛,在静谧的舱房里回响。墨香一丝丝逸散出来,不是油墨的浓烈,而是带着山林气息的、幽远的芬芳。在这香气里,她的眼神重新变得专注而清澈。
她提笔,蘸饱了浓黑的墨汁,开始将她魂牵梦萦的扬州,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上来。
一篇《灵飞经》习完,状态正好。
「 运河的水,怕是比去岁更浑浊了些。岸边的青石板,让逃难人的脚、胜利者的马蹄,还有那无休无止的雨,磨得没了棱角,温吞吞地伏在那里,像一条条疲惫的老狗的脊背。
画舫都哪儿去了呢?那些挂着红灯笼、飘着酒香与笙歌的精致玩意儿,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河水吞吃了,连木屑都没吐出来。只有些破旧的乌篷船,像水黾一样,悄没声息地在水皮子上滑过,船家摇橹的动作也是有气无力的,咿呀声断断续续,像是生了病的秋虫在呻吟。
然则,春天总归是要来的,它才不管人间的胜与败、聚与散。你瞧那傍水的院墙根儿,斑驳的苔藓底下,竟挣扎出几星怯生生的绿意,嫩得叫人心尖儿发颤。一颗晚梅,傍着一座残破的亭子,枝桠虬曲得像宋人画里的笔意,疏疏落落地开着些浅粉的花。那花瓣薄得像宣纸,透着光,能看见里面纤细的脉络,带着一种惊魂甫定的、病态的美。风一过,便有花瓣旋旋地落下,落在死寂的水面上,连一丝涟漪都激不起,就那样无声无息地随波去了,也不知要流到何方。
巷子深处,偶尔传来几声零落的叫卖,声音是干瘪的,失了水分的,拖着长长的、寂寞的尾音,很快便被巨大的寂静吞没了。这寂静是有重量的,压在人的胸口,也压在这座千年古城的飞檐翘角上,让那些精雕细琢的兽头,都显出一种欲言又止的哀愁……」
她写得沉酣,笔尖仿佛不是落在纸上,而是直接划开了时间的帷幕,让她再次踏足了那片湿润的、饱经沧桑的土地。笔下那种对苦难大地近乎残忍的凝视,以及对生命微末之美极其温柔的捕捉,此刻与她自身的记忆与心绪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她写景,景中有人世的苍凉;她写物,物上有光阴的刻痕。这已不是单纯的怀乡,更像是一场与过往、与记忆本身的郑重告别。
笔尖的行走越来越流畅,思绪如泉涌。她正写到那个在梅花树下遇见的、眼神空洞如古井的卖花女,试图捕捉那瞬间击中她的、关于存在与虚无的颤栗——这是她小说中一个关键的隐喻,连接着凡人无法窥见的真相边缘。
就在此时,笔尖猛地一顿,发出一声干涩的刮擦声。一行字只写了一半,那饱满的墨迹骤然枯竭,露出了纸张苍白的底色。
完了。
灵感构筑的世界,如同被掐断了电源,瞬间在她眼前黯淡、崩塌。那刚刚还无比清晰的卖花女的脸庞,那梅花树下弥漫的、混合着幽香与腐朽的气息,那即将喷薄而出的哲学思辨,全都像退潮般从她脑中急速流逝,留下大片大片的、令人恐慌的空白。
一股焦躁的火,“腾”地一下从心底烧起来,灼得她坐立难安。这种中断,比任何有形的威胁更让她难以忍受。她几乎是粗暴地拧开随身携带的那个螺旋纹玻璃墨水瓶,瓶里沉淀着同样由古墨研磨、精心调配的书写墨水。
恰在此时!
船身毫无预兆地、剧烈地倾斜了一下!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巨人,在海面下恶作剧地推了这钢铁的庞然大物一把。
“哐当!”桌上的陶瓷水杯先摔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苏琬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却已来不及。那只刚打开的墨水瓶,像一只笨拙的黑鸟,从桌面上猛地跳起,然后——
“啪!”
它结结实实地摔落在那块铺在书桌、印着船公司徽标的洁白亚麻桌布上。
浓黑黏稠的墨汁,如同一个被释放的、充满恶意的幽魂,瞬间在洁白之上炸开,汹涌地、贪婪地漫延开来。它不是缓慢渗透,而是以一种近乎狂暴的速度,吞噬着洁白的领域。那刚刚写满了字的、浸透了她心血的稿纸,首当其冲,被这突如其来的黑色浪潮淹没、覆盖。工整的字迹在墨污中痛苦地扭曲、变形,最终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
不过弹指之间,一片狼藉。
海水的咸腥气,混合着松烟墨特有的、原本清幽此刻却显得刺鼻的气味,充斥了整个鼻腔。苏琬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徒劳的、试图挽救的姿势。她低头,看着那片仍在不断扩大、边缘呈现出诡异枝杈形状的墨迹,它像一张嘲讽的、丑陋的脸,映在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焦躁、愤怒、无奈、一种深切的荒谬感……种种情绪在她胸中翻腾、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与失控中,在那片象征着一切努力付诸东流的墨污之上,她的目光,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钉住了。
那墨迹的边缘,在浸染亚麻布纤维的过程中,形成了极其复杂而诡异的纹路。那绝非随机的泼洒,而是……而是……
她呼吸一滞。
那是一个无比熟悉,却又绝不应该在此刻、以此种方式出现的符号——一个不断旋转、延伸,蕴含着无限维度与知识的古老几何图形。
是 “门之钥”。
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的徽记。
航船依旧在轻微起伏,如同整个世界都在不安地呼吸。苏琬缓缓地、缓缓地松开攥紧的拳,俯下身,指尖轻轻悬在那片由意外和墨汁构成的“神启”之上,感受着那无声的、冰冷的召唤。
她极轻地笑了一声,带着一丝了然的苦涩,低语道:
“原来……您不喜欢这个结局。”
窗外,灰蓝色的海面之下,或许是无尽天空的倒影,仿佛有亿万颗沉睡的星辰,于此刻,同时眨了一下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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航船依旧在轻微起伏,如同整个世界都在不安地呼吸。苏琬僵立在那片狼藉之前,指尖还悬在冰冷的墨迹之上,那诡异的“门之钥”符号仿佛带着某种吸力,要将她的心神都拖入那无尽的黑暗与未知之中。焦躁与荒谬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凝滞的平静。她与那位存在的“交流”,总是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不容置疑。
“原来……您不喜欢这个结局。”她极轻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舱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一阵克制而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打破了室内那近乎魔怔的氛围。
苏琬微微一怔,思绪被强行从非欧几里得的几何图形与扬州梅花的幻影中拉扯回来。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墨汁与海水混合的怪异气味提醒着她现实的混乱。她没有立刻去开门,而是先迅速将那片被污损的桌布连带稿纸一起卷起,塞进写字台下的储物格,又用一块干净的布草草擦拭了桌面和地板,将碎裂的茶杯瓷片扫到角落。做完这一切,她才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鬓发,走到门边。
门外站着的是她堂婶最近新结识的朋友,一位衣着体面、风韵犹存的中年妇人,脸上带着航行途中特有的、既无聊又急于寻找消遣的神采。
“琬琬,还在闷头写你那本吓人的书呢?”贵妇笑着,语气亲昵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苏琬选择的写作事业,于她而言是一种难以理解却又不得不包容的怪癖。她手里拿着一张印制精美的卡片,递了过来,“喏,今晚船长在音乐厅举办小型舞会,邀请的都是头等舱里有头有脸的客人。你叔叔和几个朋友打桥牌去了,我们娘儿几个一起去散散心?整日待在房里,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苏琬接过卡片。光滑的纸面上,优雅的花体字印着舞会的时间地点,旁边还勾勒着一艘乘风破浪的邮轮剪影。在这漫长的归途上,人们总能发明出各种方式来对抗无孔不入的 寂寞。猜测今天拖网捕上了什么稀奇的海鱼(尽管厨师总是做得千篇一律),在甲板的躺椅上与偶然邻座的人从天气聊到时局,在礼拜日去听听随船牧师千篇一律却又抚慰人心的布道,或者,像今晚这样,在一场花费不高却足够正式的舞会中,暂时忘却航行的目的与战争的阴影,在华尔兹的旋转中寻求片刻的麻醉与欢愉。
堂婶和她那几个新结识的太太团,显然将这艘船上的社交活动当成了最近的乐趣所在。她们热衷于品评每一位旅客的衣着谈吐,揣测其身份背景,并在舞池边交换着飞短流长。虽然她觉得堂婶更多是在开发跟维护客户。
苏琬本欲拒绝。脑海中那未完成的句子、那被打断的灵感、还有那片墨迹带来的冰冷启示,都像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让她更愿意独自面对这片寂寥的海。但当她抬眼,看到妇人眼中那份不由分说的热情,以及自己指尖似乎仍未散去的墨腥气时,她忽然改变了主意。
一直紧绷的弦,或许真的需要松一松。那来自虚空的“讯息”已然收到,焦虑与执着于此无益。也许,在人群与音乐中,那颗被混乱知识充斥的大脑,反而能找到一丝奇异的放空。
她脸上浮现出一个得体的、略显疲惫的微笑,点了点头:“好的,陆阿姨。我换身衣服就过去。一直在写,确实有些头昏脑胀了。”
贵妇,陆金蔓,满意地笑了,又叮嘱了几句“穿上次那件湖蓝色的绸缎长裙就很好”、“别让那些洋人觉得我们不懂礼节”之类的话,便翩然离去,想必是去通知其他女伴了。
关上舱门,苏琬走到衣橱前。里面挂着几件符合她身份和场合的衣裙。她最终没有选择陆阿姨建议的湖蓝色,而是挑了一件深栗色接近墨黑的丝绒长裙,裙摆没有任何繁复的装饰,线条简洁,唯有在转动时,面料会泛出隐约的、如同深夜星云般的光泽。她将长发松松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没有佩戴过多的首饰,只在那渐变的发间,别了一枚款式古朴的银质发卡,发卡的形状,隐约像一把扭曲的钥匙。
镜中的她,依然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但眼底那过于锐利、仿佛能洞穿表象的光芒,被巧妙地收敛了起来,换上了一种符合期待的、文雅而略带疏离的神情。她拿起一方干净的手帕,仔细擦净了指甲缝里可能残留的墨痕,然后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舱房里残留的异常气息彻底排出肺叶,这才转身离开了房间。
音乐厅位于上层甲板,灯火通明。还未走近,便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悠扬乐声,是那首脍炙人口的《夜上海》,由船上的菲律宾籍乐队演奏,别有一番异国情调。厅内衣香鬓影,男士们大多身着深色西装或燕尾服,女士们则穿着各色晚礼服,珍珠、钻石在水晶吊灯下闪烁着温润或耀眼的光芒。空气里混合着香水、雪茄和酒液的气味,形成一种温暖而略带窒息的暖流。
堂婶和几位太太果然已经在靠近舞池的一处位置就座,正低声谈笑着,目光不时扫过在场的人群。看到苏琬进来,堂婶立刻招手让她过去,并热情地向同伴们介绍:“这就是我家侄女苏琬,在密大读书,是个作家呢!”
太太们投来或好奇或赞赏的目光,几句寒暄之后,话题便很快转向了别处——某位外交官夫人的钻石胸针真别致,听说二等舱有位好莱坞的制片人,昨晚的龙虾浓汤味道似乎不如前天……
苏琬安静地坐在一旁,小口啜饮着侍者送来的香槟。气泡在舌尖炸开,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她看着舞池中旋转的人影,听着周围嗡嗡的、充斥着琐碎信息的谈话声,感觉自己像一个误入剧场的观众,看着一幕与自己无关的浮世绘。那些关于时装、美食、八卦的讨论,与她刚刚还在笔端描绘的、扬州城破败的梅花与运河的死寂,形成了尖锐而又荒诞的对比。
然而,在这种放空的状态下,那片墨迹带来的冲击力,反而以一种更沉淀的方式在她心底发酵。灵感并未真正逝去,它只是换了一种存在形式,从急于倾泻的激流,变成了深潭底部的暗涌。
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的老年绅士邀请她跳了一支舞。他的舞步标准而克制,交谈中得知他曾是北平某大学的教授,如今受邀去加州大学讲学。他们跳着舒缓的布鲁斯,教授谈起颐和园的石舫和昆明湖的冰裂,语气中带着无限的怀念。
“苏小姐的文字,有一种冷静之下的惊心动魄,”教授温和地说,“仿佛在平静的水面下,潜伏着巨大的、我们无法理解的阴影。”
苏琬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深入。她只是在旋转中,仿佛又看到了那片在桌布上洇开的墨迹,它不再仅仅是混乱与中断的象征,反而像是一颗种子,一个……新的开篇。
舞曲终了,她礼貌地谢过教授,走回座位。堂婶正兴奋地拉着她,指着刚走进音乐厅的一行人:“快看!那位就是史密斯船长旁边的高个子,听说是个探险家,刚从西藏回来,带着不少神秘的收藏呢!”
苏琬顺着方向望去,目光越过喧闹的人群,落在那个被介绍为“探险家”的男人身上。他身形挺拔,面容被海风和高原的日光刻上了深深的纹路,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锐利、沉静,仿佛也见过许多常人所未见之物。
就在这时,仿佛有所感应,那位探险家的目光也穿越人群,与苏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那一瞬间,苏琬感到怀表在胸腔的口袋里,极轻微地、逆时针跳动了一格。
她端起几乎未动的香槟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心底那片由中断的灵感、泼洒的墨汁和舞会音乐共同构成的混沌深潭,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浮上了水面。
或许,这场为了放松而参加的舞会,并不会如她所愿那般轻松。在这艘漂浮于无尽深蓝之上的孤船上,乐声与笑语之下,另一种形式的“航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