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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二)

深渊群星

香槟的气泡在杯中细碎地破裂,如同记忆中那些无法黏合的碎片。音乐厅内,巨大的水晶吊灯将无数个棱面折射成一片灿金与乳白交织的光雨,倾泻在光滑的拼花地板上,映出晃动的人影,仿佛水下摇曳的光斑。空气被灯光烘焙得温暖而慵懒,混合着名贵香水、发油、雪茄烟丝以及酒液的复杂气味,形成一股衣香鬓影的暖流,缓缓旋转。

舞池中央,一对对男女在《夜上海》慵懒缠绵的曲调中旋转。女士们绸缎或纱制的裙摆,在旋转中漾开一朵朵色彩斑斓的浪花,珍珠与钻石的微光在水晶灯下跳跃,如同碎裂的星辰。男士们的深色礼服则像沉稳的礁石,在这片浮华的浪潮中若隐若现。笑语、寒暄、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成一张温暖而致密的网,笼罩着整个空间,试图将每个人都网罗进这片刻的、与世隔绝的欢愉里。

苏琬安静地坐在角落的丝绒扶手椅里,身体深陷在柔软的靠垫中,像一颗被遗忘在喧嚣边缘的、深色的珍珠。她手中端着那杯香槟,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那触感,竟与十二岁那年,医院病床铁栏杆的冰冷,有着惊人的相似。她置身于这片由灯光、音乐和人群构成的浮华之海,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隔音的玻璃墙笼罩着。

她看得见,却听不真切;她在其中,却游离在外。

那些流光溢彩的裙摆,在她眼中幻化成运河上破碎的、无人打捞的油污;那悠扬的爵士乐,与她脑海中永不停歇的、来自虚空维度的低沉嗡鸣重叠,显得如此单薄而虚假;周围那些精心修饰的笑脸,在她看来,如同戴着一张张华丽而脆弱的面具,面具之下是航行的无聊、对未来的迷茫或是战争留下的、未曾愈合的伤疤。她甚至能隐约“嗅到”某些人身上携带的、不属于这个物质层面的细微痕迹——一丝古老香料的残留,一缕来自异界植物的、若有若无的腐败甜香。

她的目光掠过舞池,看着堂婶和她那几位新结识的太太,她们正围坐一桌,言笑晏晏,目光却像最精准的探照灯,扫视着场内的每一位宾客,低声交换着评头论足的信息。她们是这片浮世绘中最投入的参与者,享受着这艘钢铁孤岛上短暂建立起来的、虚幻的社交秩序。

而苏琬,只是一个冷静的、甚至略带悲悯的观察者。她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这具穿着深栗色丝绒长裙的躯壳,悬浮在音乐厅的上空,冷漠地注视着下方的光影流转,人声鼎沸。这片人为制造的热闹与温暖,非但不能将她包裹,反而更加尖锐地反衬出她内心的孤寂与冰冷。那是一种源于本质的、无法跨越的鸿沟——当其他人还在为舞步是否优雅、妆容是否精致、社交是否得体而烦恼时,她却在与脑海中亵渎神明的低语搏斗,在回忆着运河边病态美的梅花,在思考着那片泼洒的墨迹所带来的、来自万物归一者的、不容错辨的讯息。

十二岁。那个年龄,本该是明快的,像春日溪流,叮叮咚咚地奔向可知的未来。而她的十二岁,却是一道深不见底的裂谷,将她的人生粗暴地一分为二:之前,是模糊的、被厚厚马赛克覆盖的所谓“童年”;之后,则是无边无际的、充斥着低语与意外的荒原。

记忆的起点,是医院天花板那片刺目的、毫无个性的白。消毒水的气味尖锐地刺入鼻腔,混合着一种身体内部散发出的、陌生的虚弱感。她睁开眼,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一对中年男女焦急而陌生的面孔。

“琬琬!你终于醒了!吓死妈妈了!” 那个女人,穿着时兴的锦缎旗袍,眼眶通红,想要拥抱她,动作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小心和迟疑。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旁边的男人,戴着金丝眼镜,语气温和,却同样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

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汇在脑中回荡,却激不起任何温暖的涟漪。她看着他们,如同看着两张精心绘制的、却与己无关的肖像画。心底有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告诉她:这不是你的父母。 可他们是谁?她自己又是谁?十二岁之前的记忆,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只留下大片令人恐慌的空白,以及一些更加糟糕的、开始不受控制涌入的东西。

那便是低语的开始。

起初,只是睡眠中的呢喃,像是收音机调错了频道,捕捉到来自遥远星系的杂音。醒来后,这杂音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它不是通过耳朵听见的,而是直接在她的大脑皮层上震颤、回响。那不是任何一种人类的语言,没有确切的词汇和语法,更像是一种纯粹的信息流,夹杂着扭曲的几何概念、非人的情感脉冲、以及关于宇宙某些冰冷规律的碎片。它们如同潮水,无休无止,在她意识的岸边拍打,试图将她固有的认知结构冲刷、瓦解。

她不敢对那对“父母”说。他们看她时那种小心翼翼、仿佛在审视一件易碎品又或是……某种怪物的眼神,让她本能地紧闭了双唇。她被迫回到了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一个陈设精美、却仿佛没有她自己痕迹的宅邸。她尝试着像正常孩子一样生活,上学,交友。但低语如影随形。

课堂上,当老师讲述着牛顿的万有引力,她的脑中却同步轰鸣着关于时空曲率与维度折叠的、更加深邃而恐怖的描述,让她脸色苍白,几欲呕吐。她看着课本上的文字,那些方块字会偶尔扭曲、变形,仿佛要展现出其背后隐藏的、更加古老的象形意义。她开始无意识地在作业本的空白处,画下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图案——无限延伸的阶梯、同时存在于多个平面的多面体、还有那扇……那扇仿佛连接着一切可能的门。

“意外”也开始接踵而至。并非通常意义上的危险,而是一种现实规则的、小范围的崩塌与错乱。

她独自在房间时,墙上的霉斑会自行蠕动,组合成转瞬即逝的星图。她伸手去拿桌上的水杯,水杯却在她指尖触碰前的瞬间,出现在书架的最高层。夜晚,她会清晰地听到走廊里有湿漉漉的、巨大的脚步声徘徊,打开门却空无一物,只有地毯上留下可疑的、带着海腥味的水渍。有一次,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没有五官,只有一片缓慢旋转的、由银色雾气构成的漩涡。

那对“父母”看她的眼神,从最初的担忧,逐渐变成了无法掩饰的恐惧。家里开始频繁出现一些奇怪的“访客”——有穿着长衫、手持罗盘的风水先生,有浑身散发着熏香气味、念念有词的僧侣,甚至还有一两个自称来自西洋心理研究所的医生。他们围着她,用各种方法“测试”、“驱邪”、“疏导”。结果无一例外,要么无功而返,要么在接触她之后,自己反而变得神神叨叨,仓皇离去。

那时她觉得,她成了这个家庭里一个无法被言说的“污点”,一个活着的、行走的异常。她被孤立在无形的玻璃罩子里,外面是看似正常的世界,里面只有她和那些无尽的、亵渎理智的低语。她学会了沉默,将所有的惊涛骇浪都压抑在平静的外表之下。她疯狂地阅读,从学校图书馆到旧书摊,试图从人类已知的知识里,找到解释自身遭遇的线索,哪怕只是一星半点。她读宗教、读哲学、读科学,甚至读那些被视为荒诞不经的神话与志怪小说。正是在一堆泛黄的、散发着霉味的旧书里,她第一次看到了“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这个名字,以及一些隐晦提及“非人智慧”、“禁忌知识”的片段。

那一刻,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隧道里,看到了一线微光。

这成了她接下来几年里,唯一支撑着她的信念。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中,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姿态。她必须优秀,必须拿到那份极其稀有的录取通知书。这不仅是为了求知,更是为了生存。她隐隐感觉到,只有那个地方,才有可能理解她,或者至少,不会将她视为纯粹的怪物。

她成功了。当她将那份印着密大鹰徽的录取通知书放在父母面前时,她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终于可以摆脱麻烦的轻松。

离开的那天,码头风很大。“母亲”抱着她,低声啜泣,说着“照顾好自己”、“常写信”之类的话。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只觉得那拥抱如同一个即将碎裂的石膏外壳。当客轮拉响汽笛,缓缓驶离港口,将那片承载着她无数噩梦与孤寂的土地抛在身后时,她站在甲板上,迎着冰冷的海风,第一次感到了……自由。

或许太过清醒不是好事,当你知道一个人每个动作之后的含义,那再温暖的怀抱也只会觉得寒冷。

不是寻常意义上的自由,而是一种被“同类”(或者至少是理解“异常”存在的人)所接纳的可能性。一种无需再时刻伪装“正常”的解脱。

密大的岁月,确实给了她喘息之机。在那里,她发现自己的“高灵感”并非独一无二的诅咒。有些教授在研究着足以让普通人疯狂的课题;有些学长学姐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图书馆的禁书区需要签署免责协议才能进入;而地下室的某些仪式间,偶尔会传来非人的咆哮或空灵的合唱。

她如鱼得水。那些困扰她多年的低语,在这里变成了可供研究的“第一手资料”;那些无法控制的“意外”,被系统地归类为“时空敏感性体质”的伴生现象。她学会了如何构筑精神屏障,在一定程度上过滤那些无用的信息噪音;她学会了将那些汹涌的、危险的“灵感”,转化为冷峻严谨的学术论文或是……她后来赖以成名的悬疑小说。她用人类理性与知识的铠甲,将自己武装起来,试图去驾驭,而非被那来自虚空的力量吞噬。

然而,喘息并非治愈。密大只是提供了一个相对安全的观察站,让她能够站在人类认知的边缘,更清晰地眺望那片无尽的、黑暗的海洋。她知道了自己与那位被称为“万物归一者”的存在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割裂的联系。她知道了自己那些“意外”的能力,是门扉偶尔泄露过来的微风。她也知道了,她的“诞生”,很可能源于某个试图沟通犹格·索托斯的仪式所引发的、不可控的“回响”。

她成为了神眷者,既是恩赐,也是烙印。

她谨慎的使用这份眷顾,从不亵渎神明。这次回国,是因为神眷也挡不住身体的诅咒。

……

舞曲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节奏更快的爵士乐,欢快的鼓点敲打着耳膜,试图唤醒每个人身体里沉睡的活力。灯光似乎也随着节奏变幻,在水晶吊灯的基础上,墙壁壁灯的光晕也被调暗,更凸显出舞池中央那片流光溢彩的核心。堂婶正兴高采烈地和那位探险家带来的女伴聊着什么,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她们的身影在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苏琬收回飘远的神思,将杯中残余的、已然失去气泡的香槟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的苦涩,将她从回忆的深潭中彻底拉回。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坚硬的现实。她依然是那个在疯狂边缘行走的叙事故人,承载着过去的谜团,面向不可知的未来。这场舞会,这片由灯光、音乐和攒动人流构成的浮华之海,这艘航行于无尽深蓝之上的孤船,都只是漫长旅途中的一个短暂的、光怪陆离的驿站。

她抬眼,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扫过那位探险家。他正与史密斯船长交谈,神情专注,侧脸在壁灯柔和的光线下,勾勒出坚毅而饱经风霜的线条。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他也转过头,隔着喧嚣的人群、晃动的光影,再次与她对视。这一次,他的目光中少了几分探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了然?

苏琬的心微微一动。或许,在这艘驶向未知的船上,她遇到的,并不全是沉溺于这片人造光海中的普通人。

她轻轻放下空杯,对身旁仍在兴头上的堂婶低声说了一句“我去透透气”,便起身离开了喧闹的音乐厅。深栗色的丝绒裙摆扫过光洁的地板,如同夜色拂过海面,没有带走一丝喧嚣。她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消化这些翻涌的回忆,以及思考那片泼洒的墨迹和这位神秘的探险家,究竟预示着怎样的下一章。

航程,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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