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我的主是谁?
他不是庙堂里泥塑的神像,也不是荒野中渴求鲜血的怪物。我想象他,是坐在宇宙尽头包厢里的一位看客。穿着一身旧得发黄、却依稀能辨出曾经华贵的丝绒长袍,脸上扣着一张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的白瓷面具。你就看不见他是喜是悲,也猜不透他下一瞬是要鼓掌,还是离场。
这整个世界,连同你我在内,就是他眼前一座无边无际的大剧场。日升月落是换景,沧海桑田是转场,一代代人的爱恨情仇,不过是台上咿咿呀呀的唱念做打。他就在那儿,静静地看,看了亿万年。
我这么些年,在密斯卡托尼克那些发霉的书库里,在那些语焉不详的古老抄本里,一点点拼凑他的模样,揣摩他的喜好。我渐渐懂了。
他不在乎谁赢了谁输了,不在乎谁哭谁笑。他在乎的是“戏”好不好看。他要看的,是英雄怎么从云端一头栽进泥里,是纯洁的花朵如何在污浊中挣扎着开出最后一片扭曲的花瓣,是精心设计的陷阱最后怎样不偏不倚地套牢了设计者的脖子。他喜欢这种拧巴的、宿命的、让人拍案叫绝的“戏码”。
那些尖叫、鲜血和死亡,太吵了,太脏了,像街边不入流的杂耍,只能惹他厌烦。你得给他演一出真正的“悲剧”,得有文采,有筋骨,有灵魂。得让所有的偶然都像是必然,所有的毁灭都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凄美。
所以,我跟那些举着刀子的疯子不一样。他们是在屠宰场里干活,我是在……排戏。
我像个星探,在人海里寻找能担纲主角的“角儿”。他们得有足够复杂的内心,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得有足够强烈的冲突,自己跟自己就能打得不可开交;还得有点儿……不那么寻常的特质,才能撑得起注定不寻常的命运。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苏琬。
老天,她简直就是为这终极舞台而生的。你瞧她,身体里装着犹格·索托斯赐下的、能把人逼疯的知识和力量,脑子里却还做着平凡生活的梦。她用写作对抗低语,用钢琴安抚灵魂,像个最精密的工匠,努力修补着自己身上那些非人的裂缝。这种撕扯,这种挣扎,太美了,美得让人心颤。她就是我这出戏里,那个注定要光芒万丈,也注定要……燃烧殆尽的女主角。
我手里还捏着古老的预言,像泛黄的旧剧本。密斯卡托尼克这地方,疯癫和理智只有一线之隔,正是最好的舞台。一切就绪。
我不会急着把她推上台。我得等,得引导。我会给她制造点儿“巧合”,安排些“困境”,甚至在她快要撑不住时,递上一杯水。我要看着她困惑,看着她成长,看着她在我编织的网里,一步步走向那个我早已为她看好的、辉煌的终点。那结局,或许是升华,像凤凰投入烈火;或许是寂灭,像星辰坠入永夜。无论哪一种,都必须足够壮丽,足够让那位包厢里的看客,微微……倾身。
此刻,我站在窗边。阿卡姆的夜潮湿阴冷,浓雾像黏稠的汁液,包裹着远处那些沉默的尖顶。风从沼泽那边吹来,带着水草腐烂和某种巨大花朵甜腻到令人作呕的气息。
我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心里却滚烫。
我在心里,对着那片虚无,轻轻地说:
“等着瞧吧,我的主。您这永恒的剧场,就要上演一出为您精心排演的大戏了。”
而我,顾言,将是这出戏唯一的编剧,不露面的导演,以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为她,也为这即将到来的完美终局,屏住呼吸的信徒。
————————————————————————————————————————————————————
人类如此渺小,生命如此单薄,要怎样吸引那位的目光呢?
这个问题,如同永恒的钟摆,在每一个知晓宇宙冰冷真相的灵魂深处摇摆。狂信徒们献上鲜血与尖叫,试图用最原始的恐惧与痛苦涂抹出足够鲜艳的色彩,期盼能在那无限漠然的视野中投下一丝微弱的倒影。他们相信,极致的混乱与哀嚎,是取悦神明唯一的祭品。
顾言,这位自诩为命运剧作家的黄衣信徒,对此却有着不同的苦恼。
他放下手中那份关于苏琬家族背景与成长轨迹的详尽档案,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张边缘。窗外,阿卡姆的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与声音。他推开窗,带着咸味与潮湿霉烂气息的冷风涌入,吹动了他额前过于规整的黑发。
“鲜血与疯狂……太过直白,缺乏……艺术性。”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被风声吞没。
在他的认知里,那位身着黄衣的存在,那位哈斯塔,其所象征的,远非简单的毁灭与恐惧。那是宇宙间宏大、荒诞、冷酷却又不乏某种诡异美感的戏剧本身。祂是永恒的观众,坐在维度之外的包厢里,冷漠地注视着舞台上——即这个现实宇宙——上演的一切悲欢离合、兴衰存亡。
那么,如何才能奉献上一场足以引起这位挑剔观众兴趣的演出?
堆砌尸山血海?那不过是舞台道具的廉价堆积,如同三流剧团用力过猛的表演,除了制造噪音与污秽,毫无价值。引发全球性的恐慌与混乱?那或许能算是一场热闹的闹剧,但缺乏结构,没有起承转合,没有……灵魂。
顾言追求的,是更高级的供奉。他要在现实的舞台上,导演一出结构精巧、寓意深远、情感张力达到极致,并在高潮处以最华美或最凄绝的方式崩毁的悲剧,或者,是超越悲剧的某种存在。
这需要完美的剧本,出色的演员,以及一个足够分量的舞台。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档案上苏琬的名字。
她,就是那个他寻觅已久的,拥有顶级资质的主角。
她是神眷者,体内流淌着源自万物归一者犹格·索托斯的庞大力量与知识。这力量本身,就代表着一种终极的“真实”,是这出戏剧最核心的矛盾源泉之一。她挣扎于人性与神性之间,渴望平凡却背负不凡,用脆弱的理智对抗无垠的疯狂——这是多么经典的悲剧英雄设定!
她的家族背景,她所受到的东西方艺术熏陶,她写作的才华,她那份在绝望中依然试图抓住美好的执念……所有这些,都像是为这出戏剧精心准备的角色细节,让她这个角色更加丰满、立体,她的毁灭或升华,才更具冲击力。
而密斯卡托尼克大学,这个充斥着古老秘密、非人知识与时空褶皱的地方,无疑是最佳的舞台背景。这里发生任何光怪陆离的事件,都不会显得突兀。
“关键在于……引导。”言闭上眼睛,脑海中开始构建未来的场景。他不能像那些狂信徒一样粗暴地干涉,那会毁掉“表演”的自然与真实感。他需要像一个最高明的导演,隐藏在幕后,通过精妙的暗示、恰到好处的“巧合”、以及关键节点的轻微推手,让苏琬沿着她自身命运的轨迹,一步步走向他预设的那个戏剧性的终局。
或许,是让她在得知全部真相后,主动选择拥抱体内的神性,完成从人到非人的、充满痛苦与辉煌的蜕变;或许,是让她在守护与毁灭的抉择中,以自身为祭,完成某个古老的预言;又或许,是让她在与另一位“演员”(比如他自己?)的终极对峙中,迸发出照亮虚空的灵魂之光,然后……寂灭。
每一种可能性,都让他感到一种战栗般的兴奋。
这很危险。犹格·索托斯的力量是不可预测的深渊,苏琬本身也是一个拥有自由意志的变量。过于刻意的编排可能会引来反噬,导致剧本彻底失控,甚至将他这个导演也拖入毁灭的漩涡。
但这正是诱惑所在。在疯狂边缘保持理性,在必然的宿命中编织偶然,在既定的剧本中保留演员即兴发挥的可能——这才是取悦一位永恒观众的最高艺术。他要奉献的,不是一场 可预测的屠杀,而是一场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掌控结局的、充满生命张力与宇宙诗意的……演出。
风更冷了,带着远方沼泽地里某种巨大花朵腐败的甜腻气息。顾言关上窗,将阿卡姆的夜色与低语重新隔绝在外。他坐回书桌前,拿起一支纤细的钢笔,在一张空白的稿纸最上方,缓缓写下了几个字,如同为一部巨著写下标题:
《神眷者之舞》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隐藏在镜片之后,冰冷,专注,充满了造物主般的期待与残忍的温柔。
人类固然渺小,生命固然单薄。但若能将这渺小与单薄,淬炼成舞台上最耀眼、最凄美、最震撼人心的那一束追光,或许,就足以让那维度之外的、身着黄衣的永恒观众,微微……侧目。
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细心布局,直到大幕拉开,灯光亮起,他选定的女主角,在命运的弦音中,翩然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