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琬与顾言的初次照面,并非发生在那些衣香鬓影、高谈阔论的文学沙龙里——那似乎是更适合他“客座教授”头衔的场所。相反,这次相遇充满了消毒水、臭氧与冰冷金属的气息,发生在密斯卡托尼克大学那栋风格与人文楼迥异、更加现代也更显封闭的科学楼走廊里。
那时,苏琬正为了塞勒姆教授一篇涉及跨学科符号学的论文,需要去科学楼的特定档案室查阅一些关于中世纪炼金术手稿的放射性碳定年数据报告。她对这栋楼并不熟悉,循着指示牌在光洁而反着冷光的走廊里穿行。
就在一个转角,她无意中瞥见了一个身影——一个相对其他教授过分年轻的身影。
给人的感觉是他应该穿着彰显学者风范的得体西装站在讲台上讲课,而不是换上了一件深蓝色的、略显臃肿的实验服,外面罩着标准的白色研究员大褂,大褂的衣襟和下摆处,甚至能看到些许难以辨认的化学试剂溅射痕迹或污渍。他正站在一扇厚重的、带有观察窗的金属门前,与一位头发花白、神情严肃的老教授低声且快速地交谈着。他们的对话碎片飘进苏琬的耳中:
“……样本第三阶段的活性还是不稳定……”
“……能量读数出现了非周期性波动,可能与相位有关……”
“……必须确保隔离措施的绝对有效……”
苏琬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甚至微微向后挪了半步,让自己半隐在一排存放消防器材的玻璃柜阴影里。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大概是最近请来指导某个课题组实验的客座教授吧。 毕竟,密大时常有各领域的专家往来,这并不稀奇。当时的她,对此并不在意,只想等他们谈完,自己好继续赶路。
但很快,一种强烈的违和感攫住了她。
她听到了他的名字——顾言。
她清楚地记得埃迪森师兄介绍时说过,顾言是文学教授,研究东方哲学与比较宗教学,甚至在表演艺术方面也有涉猎。一个文学教授、表演系教授(即便不是密大本校的),为什么会如此深入地出现在一个显然涉及高能物理或异常生物学的核心实验室区域?他使用的术语,他与那位老教授交流时那种娴熟、精准、甚至带着主导意味的姿态,绝不是一个外来参观者或短期顾问所能拥有的。
“实验室有什么事是他在意的?” 这个疑问不受控制地从她心底浮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困惑。他那专注凝重的侧脸,与在文学讲座上引经据典、侃侃而谈的优雅形象形成了尖锐的对比,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种反差,像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苏琬习惯于观察和分析的思维里。
她能感觉到,顾言身上似乎笼罩着一层比普通学者更深的迷雾。这迷雾与她之前直觉到的“危险”信号隐隐重合。
然而,苏琬迅速收敛了自己的心神。“但人各有志,何必窥探他人隐私。” 她对自己说道。这既是她性格里的疏离与谨慎,也是在密斯卡托尼克这所充斥着秘密的大学里生存的智慧。过度的好奇心往往是厄运的开端。她自己就背负着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又何必去深究他人隐藏在表象之下的另一面?只要他不来干扰她的学习和生活,他私下里是研究莎士比亚还是试管里的奇异发光体,都与她无关。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一尊融入了背景的雕像。直到顾言与老教授的谈话结束,他点了点头,消失在那扇厚重的安全门之后,空气中只留下一丝从他离开方向飘来的、混合着怪异化学试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星间虚空般的冰冷气息。
苏琬这才从阴影中走出,继续朝着档案室的方向走去。但顾言那身着实验服、沉浸于未知科学谜题中的形象,已经如同一个悄无声息的烙印,与那个讲台上的文学教授形象重叠在一起,构成了一個更加复杂、也更加令人不安的拼图。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将这份偶遇带来的微妙波澜压下。无论顾言身上有多少层未知,保持距离、专注自身,总是最安全的选择。在这所大学里,每个人都可能是一个行走的谜题,而贸然试图解开谜题,往往意味着要先承担被谜题反噬的风险。她加快了脚步,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到那些等待她查阅的、关于古老过去的冰冷数据上。
当那扇厚重的实验室安全门在身后合拢,将内部低沉的嗡鸣与异常的能量波动隔绝开来时,顾言习惯性地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眼神迅速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与内敛,仿佛刚才与老教授讨论那些足以令常人疯狂的“样本活性”与“相位波动”的人不是他。他需要尽快返回他在人文楼的临时办公室,那里有堆积如山的、符合他“客座教授”身份的文献等待审阅。
就在他转过走廊转角时,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存在感”触动了他那被黄衣之王赐福、并对特定命运丝线异常敏感的灵觉。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但眼角的余光已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了那个半隐在消防柜阴影中的身影——苏琬。
是她。那个名字早已被他用冰冷的笔触,圈画在内心那张复杂命运网络图景的核心位置。那个被犹格·索托斯打上烙印的神眷者。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但表面依旧波澜不惊。他维持着“学术型社恐”应有的、略带疏离和专注于自身事务的姿态,继续与身旁的老教授低声交谈着关于“隔离措施”的必要性,用严谨而专业的术语构筑起一道无形的信息屏障。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带着探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落在了他身上,尤其是他这身与文学教授身份格格不入的实验服上。
顾言知道苏琬的身份,甚至比她自己可能更了解她与万物归一者之间那深刻而危险的联系。他知晓她十二岁那年在那家波士顿私立医院地下室里经历的“虚空回响之契”,知晓她是那场仪式唯一的幸存者与“受益者”。他更清楚,她体内流淌着的那份源自门之钥的力量,既是巨大的潜能,也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可能摧毁一切(包括他守护的封印)的变量。她是他宏大剧本中一个至关重要,却又极度不可控的角色。
“她注意到了。”
顾言内心冷静地判断。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苏琬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困惑与违和感。一个文学教授,为何会出现在科学楼的核心区域,参与如此机密的讨论?这对于任何稍有观察力的人来说,都是一个疑点。尤其是对于苏琬这样灵感极高、且对“异常”有着本能警觉的神眷者。
但他并不惊慌。他的伪装——这副平凡无奇的外貌,这种刻意营造的低存在感,以及他公开的学术身份——本身就是最有效的防御。即使她有所怀疑,也很难找到实质的证据。人各有志,何必窥探他人隐私。”他几乎能模拟出苏琬最终会用以自我安抚的思考逻辑,这正是他期望的结果。他了解她的谨慎,了解她在密大这种环境中养成的、不过度探究以自保的习惯。
在与老教授结束谈话,转身刷卡进入安全区的瞬间,他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没有回望,没有停留。但他知道,苏琬一定还在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他能“感觉”到那条连接着他们命运(或者说,与封印紧密相关的命运)的丝线,因为这次意外的近距离接触,而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常人无法感知的颤动。
安全门彻底隔绝了内外的视线。顾言站在门内冰冷的灯光下,缓缓摘下了眼镜,用指尖轻轻揉着眉心。实验服的纤维上,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实验室里那种非人造物的、冰冷而混乱的气息,与他身上那股属于黄衣之王的、更加古老而有序的戏剧性力量隐隐抗衡。
“时机未到。”
他在心中默念。他的剧本尚未完全铺陈开,苏琬这枚棋子还需要在棋盘上继续移动,直到抵达他所预见的、那个关乎封印存续的关键节点。这次的意外相遇,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一次剧本外的小小即兴。它提醒着他,苏琬并非完全被动,她自身的敏锐和与犹格·索托斯的联系,随时可能让剧情偏离他精心计算的轨道。
他重新戴上眼镜,恢复了那副平凡研究员的模样,朝着实验室深处走去。脑海中,却已将苏琬刚才那探究的眼神、那隐于阴影的姿态,如同一个珍贵的细节数据般,录入了他那庞大而复杂的“角色档案”之中。这位神眷者小姐,比他预想的,或许还要更有趣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改变既定的策略。观察,引导,必要时……操控。为了最终的舞台能够按照他的剧本上演,他必须确保一切,包括这位危险而美丽的神眷者,都在掌控之中,或者,至少看起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