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冰冷刺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这个世界,像是为谁奏响的哀乐。
杨博文缩在学校后巷的角落,单薄的校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瘦削的脊梁。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渗血,混着雨水,蜿蜒而下,留下淡淡的粉痕。他不是不想反抗,而是早已明白,反抗只会招来更凶猛的拳脚和嘲弄。
“没爹没妈的野种”、“阴沉沉的怪物”、“看他那死样子”……这些话语比拳脚更伤人心,早已在他心底凿出一个巨大的、空洞的黑洞。
他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泥水浸湿了裤管,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因为心比身体更冷。书包被扔在远处的积水洼里,里面的书本散落一地,被脏污的雨水浸泡着——那是他仅有的、为数不多的东西。
世界是灰色的,生活是无望的。或许,离开才是真正的解脱。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种近乎窒息的平静。他慢慢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脸庞,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就这样吧,他想着,或许明天太阳升起时,不会再有人记得有一个叫杨博文的人存在过。
就在他闭上眼站在天台边缘,闭上眼睛准备彻底沉入这片冰冷的绝望时,一个散漫不羁的声音突兀地划破了雨幕。
“喂,想不开啊?”
杨博文睫毛颤了颤,艰难地睁开眼。
巷口,一个身影懒洋洋地倚着墙。那人同样穿着校服,却穿得松松垮垮,拉链只拉了一半,露出里面干净的白色T恤。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面微微后倾,露出那张俊朗却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脸。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亮得惊人,像是这阴沉雨夜里唯一的光源。
是左奇函。学校里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家世好,长相好,身边永远围绕着簇拥者,活得肆意又张扬。是和他杨博文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左奇函踱步过来把杨博文拉了下来,杨博文没站稳倒在左奇函怀里,黑色的伞面移到了杨博文头顶,替他挡去了冰冷的雨水。一瞬间,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
他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怀里狼狈不堪的杨博文,目光扫过他额角的伤和散落一地的书本,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被欺负了?”左奇函问,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杨博文低下头,沉默。他不需要同情,尤其是来自这种天之骄子的同情,那只会让他觉得自己更加可悲。
左奇函也不在意他的沉默,弯腰,修长的手指竟毫不在意地探入污水中,一本一本地将那些湿透了的、脏污的书本捡起来,在自己相对干净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塞回同样湿漉漉的书包里。
做完这一切,他把书包递到杨博文面前。
“拿着。”
杨博文没有动。
左奇函啧了一声,忽然俯身,一把抓住了杨博文冰冷的手腕。他的手掌干燥而温热,与杨博文冰冷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那温度烫得杨博文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抓得更紧。
左奇函的力量大得惊人,轻易地就将杨博文拽了起来。
“站好。”左奇函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奇异地不让人反感。
杨博文浑身无力,几乎半靠在他身上才能站稳。左奇函身上淡淡的、清爽的洗衣液味道混着一点烟草味,钻入他的鼻腔,陌生而具有侵略性。
“为什么……”杨博文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听不见。
“什么为什么?”左奇函挑眉,依旧那副散漫样子,“看不惯呗。小爷我今天心情好,日行一善。”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手捡起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猫小狗。
但就是这份轻描淡写,却像一根细微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杨博文厚重的心防。没有怜悯,没有追问,只是简单地“看不惯”。
左奇函把伞塞进杨博文手里:“拿着。”
然后,他在杨博文面前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上来。看你那样子,能自己走回去算我输。”
杨博文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宽阔的背脊。雨水打湿了左奇函的头发,几缕黑发贴在额角,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多了些少年气。
“快点啊,磨蹭什么?”左奇函不耐烦地催促,“小爷我可没那么多耐心。”
鬼使神差地,杨博文伏了上去。
左奇函轻松地背起他,掂了掂,嫌弃道:“啧,轻得跟纸片似的,难怪被人欺负。”
杨博文趴在他的背上,左手紧紧抓着那个湿漉漉的书包,右手撑着那把黑色的伞。伞面向左奇函的方向倾斜得多一些。
左奇函背着他,一步一步稳当地走出这条阴暗潮湿的小巷。他的步伐很稳,背脊温暖,隔绝了身后的冰冷与绝望。
杨博文悄悄侧过脸,看着左奇函的侧脸轮廓。雨丝在伞沿外形成一道朦胧的水幕,将外界模糊,世界里仿佛只剩下这个背着他前行的人。
那颗沉寂冰冷的心湖,好像被投入了一颗微小却滚烫的石子,泛起了一圈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左奇函把他送到了那个简陋破旧的出租屋楼下。
“就这儿?”左奇函放下他,打量了一下环境,没多说什么。
杨博文点点头,把伞递还给他,声音细微:“谢谢。”
左奇函接过伞,随意地挥了挥,转身要走。
“那个!”杨博文突然鼓起勇气叫住他。
左奇函回头,路灯昏暗的光线在他眼中跳跃:“怎么?”
“为什么……帮我?”杨博文终于问出了口。他不相信所谓的“日行一善”。
左奇函看着他,雨水顺着他利落的下颌线滴落。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张扬又明亮,带着几分痞气,却瞬间驱散了周遭的阴霾。
“可能因为……”他拖长了调子,眼神里带着一种杨博文看不懂的光芒,“你看起来挺有意思的。”
说完,他转身,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撑着那把黑伞,慢悠悠地走进了雨幕深处,逐渐消失不见。
杨博文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份干燥的温度,背上也还烙印着那份坚实的暖意。
他低头,看着自己依旧冰冷的手。
第一次,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好像……看到了一缕微光。
虽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
他握了握拳,转身,一步一步,走上了那条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再走的、回家的路。
雨,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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