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盖头压在眉眼间,沉得像是压住了整座东宫的寂静。
我坐在雕花拔步床沿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金线绣的凤纹。
这身嫁衣是太后亲自挑的,说是前朝皇后的旧制,如今再披在我身上,倒像是刻意提醒我——这不过是个“替身”。
外头传来细碎脚步声,是贴身侍女阿菱。
“娘娘……”她轻声道,“太子殿下还没来。
”
我抬眼望向铜镜里那张妆容未褪的脸,唇色艳得像要滴血。
烛火映在眉心花钿上,晃出一道暗影。“他不来,也好。
”我语气平静,甚至带着几分凉意,“省得掀了盖头,反倒扫了他的兴。
”
阿菱没敢接话,默默退了出去。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掀帘一角,夜风扑面而来。
远处偏殿亮着一盏灯,纱帘半掩,隐约能听见低语声。是萧景珩和白芷。
他竟连新婚夜都不愿在我房中多留片刻,倒愿意与一个宫女私会到深夜。
我冷笑一声,转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张素纸,提笔蘸墨,写下四个字:
表面夫妻。
偏殿内,烛光摇曳。
白芷靠在萧景珩肩头,声音柔得能滴水:“殿下,奴婢知道您心里苦……可您是储君,不能随心所欲。
”
萧景珩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夜色里。“我知道。
”他低声说,“可我这一生,本就不是为自己活的。
”
白芷仰起脸,眼中泛着泪光:“那……皇后那边呢?
”
萧景珩顿了顿,语气冷了几分:“她既出身将门,自当知进退。
今日她若闹事,反倒失了体统。
”
门外守候的太监轻咳了一声,试探道:“太子,皇后那边……要不要派人去看看?”
“不必。
”萧景珩摆手,“让她等吧。
”
白芷轻轻点头,将脸埋进他怀里,嘴角却微微扬起。
我一夜未眠,天还未亮,便已起身更衣。
红衣褪下,换上素色襦裙,我站在镜前,亲手摘下那支凤钗,取而代之的是最普通的银簪。
阿菱看着我动作利落,忍不住开口:“娘娘,昨夜您写的那纸协议……真的要交给太子吗?
”
我将纸折好,收入袖中,淡淡一笑:“你家主子不是那种会哭着求人回头的人。
”
阿菱低头不语。
我走向东宫正殿,脚步沉稳。
晨曦微露,宫门大开。圣旨已至。
御前大殿上,百官未至,只有一道诏书高悬。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立沈氏知微为后,即日入住中宫,掌六宫事宜。
”
宦官念完,殿内一片寂静。
没有人喝彩,没有礼乐齐鸣,甚至连个贺喜的人都没有。
我接过皇后印绶,沉甸甸的玉玺压在掌心,像是一种无声的讽刺。
太后坐在高位,嘴角含笑,目光意味深长。
白芷站在她身后,眼神复杂。
我抬头看她一眼,缓缓开口:“谢太后隆恩。
”
然后转身,不卑不亢地走下御阶。“我不会回头。
”我低声自语,“也不会输。
”
刚踏出殿门,一道清朗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皇后娘娘。
”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
谢怀瑾一身青袍,神色如常,手中握着一封密信。
“时机已到,请皇后定夺。
”
他将信递给我,语气平稳,却透着一丝笃定。
我没有拆开,只是将它收入袖中,与那张“表面夫妻”的协议放在一起。“谢大人辛苦。”我轻声道。
他点头,转身离去,背影挺拔如剑。
我站在原地,望着他远去的方向,心中第一次有了某种清晰的念头。
这场棋局,我终于可以自己落子了。
我站在御阶下,谢怀瑾的青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衬上绣着的一枝竹纹。
那图案熟悉得让人心口发紧——是当年沈家旧宅后院墙上,我亲手刻下的暗记。“你从哪里得来的?
”我望着那抹青色,声音不自觉地压低。
他脚步未停,只在风里丢下一句:“娘娘不必问来处,只需知去路。
”
我攥住袖中密信的手一紧。
纸张隔着衣料硌在掌心,像是某种无声催促。
身后的阿菱突然轻呼一声:“娘娘快看!
”
我抬头望去,只见太后起身时,白芷正弯腰搀扶。
她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太后腕间佛珠,那串沉香木念珠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声,两声。
像极了昨夜偏殿窗外,我听见的呢喃。“走吧。
”我转身朝凤仪门走去,裙裾扫过石阶上的落叶。
阿菱跟上来,迟疑道:“娘娘,咱们去哪儿?”
我没有回答。
穿过垂花门时,迎面撞见几个捧着礼盒的宫女,檀木匣子上还贴着东宫印鉴。
她们行礼时,我瞥见其中一个宫女耳后有块朱砂痣。是太子身边的人。“这是什么?”我停步。
领头的宫女低头答道:“是太子殿下为娘娘准备的……贺礼。
”
我伸出手,她迟疑片刻,将匣子递来。
掀开盖子的刹那,一股沉水香扑鼻而来。
红绒布里裹着一支鎏金步摇,簪头缀着一颗鸽卵大的明珠。
我轻轻捏起它,在晨光里转动。
珠光流转间,我忽然想起今晨铜镜里映出的画面——我摘下凤钗,换上银簪时,镜中倒影分明比昨日瘦了些。
原来早有人算准了这一刻。“回东宫。”我对阿菱说。
她愣住:“可凤仪门这边……”
“我要的东西,从来不会等人送上门。
”我将步摇放回匣中,合上盖子时力道重了些,“走。
”
一行人折返东宫,路过掖庭司时,我听见里面传来女子啜泣声。
那声音忽远忽近,像是谁在反复擦拭一件摔碎的瓷器。
转过朱雀巷,忽听得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皇后娘娘请留步!
”
我回头,看见一个内侍捧着黄封急奔而来。
他额角沁着汗珠,手中圣旨边角已有些卷曲。
“皇上有旨——”他喘着气展开诏书,“命娘娘即刻前往慈宁宫,不得耽搁。
”
我盯着那道黄封,忽然笑了一声。“劳烦公公带路。
”我将礼盒递给阿菱,理了理衣襟。
走过长廊时,我伸手摸了摸廊柱上的雕花。
木纹粗糙,指腹蹭到些灰尘。
这东宫还是前朝修的,连廊柱都泛着经年的潮气。
慈宁宫门前,我遇见了萧景珩。
他一身玄色朝服立在阶前,手中握着一卷轴。
看见我时,他手指微微收紧,卷轴边缘发出轻微的脆响。
“母后刚派人传话,说今日想吃你做的杏仁茶。
”他声音平静,“她说,只有你做的才合口味。
”
我望着他,忽然想起新婚那夜,我揭开盖头时说的话。
太子殿下,不急这一时。
原来我们都错了。
该急的,从来不是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