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门槛比寻常宫殿略高,我抬脚时特意放缓了动作,让裙裾轻轻掠过石阶。阿菱在身后小声提醒:“娘娘小心脚下。”
我没应声,只微微颔首。
殿内檀香缭绕,太后端坐在紫檀木椅上,笑容温和,像极了从前来看望我母亲时的模样。只是那双眼睛,依旧藏着刀子。
“微儿来了。”她招手示意我上前,“你母后在世时,最爱做杏仁茶。哀家这些年尝过不少人做的,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我屈膝行礼,声音平稳:“是臣妾手艺不精,辜负了母后的厚爱。”
萧景珩站在太后左侧,穿着一袭玄色蟒袍,袖口金线绣着龙纹。他目光落在我脸上,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白芷立在他身后,低眉顺眼,却掩不住眼角的笑意。
“去后厨吧。”太后摆了摆手,“别站着说话了。”
我点头,随着内侍往偏殿走。脚步踩在青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回响。这慈宁宫的地板铺得格外密实,连鞋底摩擦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后厨不大,但陈设齐全。铜炉上煨着水,银壶冒着热气。我走到案前,掀开盖子取出杏仁粉,动作自然流畅。
白芷也跟了进来,轻声道:“娘娘辛苦了,奴婢帮您打下手吧?”
我抬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微扬起:“不必了,这茶……讲究火候。”
她笑了笑,没再坚持,却也没离开,就站在我身后不远处。
我舀了一勺杏仁粉,倒入温水,手腕轻轻一转,银匙搅动间泛起细腻的泡沫。茶香渐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苦香。
“杏仁需去皮三遍才无苦味。”我一边搅拌一边开口,语气平静,“若只图省事,终究是涩口。”
白芷没说话,手指却攥紧了袖口。
我继续道:“你既也学了做法,不如日后多试试,别急着求结果。”
她终于忍不住抬眼,眼神里藏着惊慌。可她到底不是个笨人,强作镇定道:“娘娘说得是。”
我低头吹了吹浮沫,轻声道:“你若是真心喜欢殿下,不如先学会做个好妻子,而不是……借着别人的影子讨巧。”
她猛地吸气,脸色变了变,却还是勉强维持着笑容。
我没再理她,转身端起茶盏,缓步走出后厨。
正殿内,太后正与萧景珩低声交谈。见我进来,两人同时停住话语。
我将茶递到太后手中,恭敬道:“请母后品尝。”
她接过茶,轻轻吹了吹,抿了一口,眼角的笑纹更深了些:“还是你最懂哀家。”
我垂眸,站在一旁,静待下文。
果然,她放下茶盏,缓缓道:“近日宫中传言不少,说是你掌了六宫印,便要整顿后宫规矩。”
我欠身:“臣妾不敢逾矩,只是按宫规行事罢了。”
太后笑了笑:“你向来是个有分寸的孩子。”
她这话听着像是夸奖,实则暗藏锋芒。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你沈知微不过是个皇后名号,别妄想真掌权。
“只是……”太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哀家听说,你在东宫时,对白芷……不太友善?”
我抬眸,看向白芷。她低着头,手指紧紧扣着衣角,指节发白。
我淡淡一笑:“母后误会了,臣妾与白姑娘并无私怨。只是她曾几次闯入东宫,臣妾作为皇后,自当维护太子殿下的清修之地。”
太后没说话,只是轻轻摩挲着茶盏边缘。
萧景珩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既然已为后,就该以大局为重。”
我看着他,语气平静:“殿下说得是。臣妾自当谨言慎行,不负母后信任。”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太后轻轻一瞥制止。
太后笑了笑,忽然叹道:“你母后在世时,常说你心思玲珑,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我低头:“母后谬赞。”
她没再说什么,只招手让白芷上前:“扶哀家回内殿歇息。”
白芷应声上前,伸手扶住太后手臂。她经过我身边时,袖口微颤,却不敢看我。
我站在原地,等她们走远,才转身往外走。
阿菱已经在外头等着,见我出来,立刻迎上来:“娘娘,刚才太险了。”
我笑了笑:“若连这点风浪都接不住,谈何脱身?”
她咬了咬唇,低声道:“可是……白芷那边……会不会……”
“她不会轻举妄动。”我淡淡道,“她现在,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处境。”
我们穿过长廊,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青砖地上,斑驳陆离。我脚步未停,心中却忽然想起谢怀瑾今日递来的那封密信。
他站在殿外,一身青袍被风吹得微微鼓起。我走过他身边时,他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我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嘴角微扬,随即低头,恢复了惯常的沉稳模样。
回到东宫,已是傍晚时分。
我坐在窗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封密信还在里面,我还没拆开。
阿菱端来一碗莲子羹,轻声道:“娘娘,喝点东西吧。”
我点点头,接过碗,轻轻吹了吹。
“娘娘今天……真的很厉害。”她小声道,“尤其是说白芷那段,她脸色都变了。”
我笑了笑:“我只是说了实话。”
“可她……她肯定恨死您了。”
我看着窗外,声音轻缓:“恨也好,怕也好,只要她不再轻举妄动,我就懒得理会。”
阿菱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娘娘……您真的打算一直和太子殿下……表面夫妻吗?”
我握着瓷碗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轻放下。
“你觉得呢?”我反问。
她迟疑了一下:“我觉得……太子殿下,其实还是在乎您的。”
我摇头:“在乎?在乎一个替身而已。”
她张了张嘴,没再说话。
我靠在椅背上,望着屋檐下摇晃的风铃,喃喃道:“有时候,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你以为可以依靠的人。”
阿菱没听懂,但我也不打算解释。
夜风拂过,风铃叮咚作响。
翌日清晨,我去给太后请安。
刚走进慈宁宫,便听见内侍低声吩咐:“快去请太医!”
我皱眉,加快脚步。
内殿门口,白芷正扶着太后,神色慌张。太后靠在榻上,脸色苍白,额角沁着冷汗。
“母后?”我上前一步。
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声音虚弱:“微儿来了……”
我走近几步,关切道:“母后身体不适?”
她笑了笑,声音沙哑:“老了,难免犯心悸。不碍事。”
我蹲下身,握住她的手,触感冰凉。
“太医马上就到。”白芷在一旁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得意。
太后闭上眼,似是疲惫:“你回去吧,不用守着。”
我点头:“是,臣妾告退。”
起身时,我无意间瞥见白芷袖口的绣花,针脚歪斜,像是匆忙缝补过。
我心头微动,却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
回到东宫,我坐在书房内,终于拆开了谢怀瑾给我的那封密信。
纸上只有一句话:
“太后心疾已久,近来愈发严重。”
我盯着那几个字,良久,才缓缓合上信纸。
窗外的风,吹得帘子轻轻晃动。
我轻轻一笑,低声道:“这场棋局……终于要动了。”
我坐在书房内,手指摩挲着那封密信的边角。纸张微微发潮,像是被人藏在袖中多时。
阿菱端着一盏新茶进来,脚步放得很轻。她走到我身边,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娘娘,太后今早……是不是故意的?”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信纸缓缓叠好。谢怀瑾向来谨慎,若非确凿消息,他不会贸然递这封信。
窗外传来宫人整理落叶的声音,扫帚划过青砖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动。这种声音本该让人安心,此刻却格外刺耳。
“娘娘?”阿菱又唤了一声。
我终于开口:“太后心疾的事,你听过几次?”
她愣住,随即摇头:“奴婢不知。但今早看太后的样子,确实不像作假。”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风有些凉,吹得帘子轻轻晃动。昨夜那场谈话还萦绕在耳边,白芷袖口的针脚、太后虚弱的语气、萧景珩沉默的眼神,像一张网,越收越紧。
“太后若真病了……”阿菱欲言又止。
“那就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了。”我低声说,转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暗红锦囊,“你去一趟太医院,找陈太医。”
她接过锦囊,迟疑道:“是上次那位?”
我点头:“是他。”
阿菱走后,我重新坐下。桌上那封信已被我折成一个小角,像一块锋利的碎片,随时可能割破谁的伪装。
傍晚时分,阿菱回来了。她脸色不太好,手里却多了个布包。
“陈太医说,太后近三个月的确去过三次太医院,都是深夜。”她低声说,“但每次开的药方都不同,且没有记录。”
我接过布包,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药名。我认得这些药材——安神、养气、清热,看似寻常,实则配伍讲究,专为压制某种旧疾。
“他不肯说更多。”阿菱咬唇,“只说……若再这样下去,怕撑不过这个冬天。”
我盯着那张纸,许久才道:“把这事烂在心里。”
她点点头,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我问。
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方才经过御花园,听见几位嫔妃议论太后身体……说太子殿下这几日都在慈宁宫守着。”
我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她们还说了什么?”
“说……说白芷姑娘也常去慈宁宫,有时一坐就是半日。”
我冷笑一声:“倒会挑时候。”
阿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
我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然后封好递给阿菱:“送去给谢大人。”
她接过信封,轻声问:“娘娘……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我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声音平静:“等。”
翌日清晨,我去给太后请安。
刚走到慈宁宫门口,便听见殿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接着是内侍惊慌的低呼。
我停住脚步,阿菱下意识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
片刻后,门帘被掀开,白芷走了出来。她脸色苍白,眼神却亮得吓人。
“娘娘来了。”她勉强笑了笑,“母后今日身子不适,让奴婢代为告知,您先回去吧。”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嘴角抽了抽:“娘娘若是不信,大可自己进去看。”
我迈步走进去,正殿内弥漫着一股苦涩的药味。太后靠在榻上,脸色比昨日更差,整个人像是被抽了力气。
我走上前,关切地问:“母后可好些了?”
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声音微弱:“微儿来了……今日不必守着,哀家想歇息。”
我点头:“是。”
转身时,我瞥见案几上摆着一碗汤药,碗边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我假装不经意地停下脚步,靠近了些。
太后忽然轻声道:“微儿。”
我回头。
她看着我,目光深沉:“你母后在世时,常说你心思最细。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我低头:“母后谬赞。”
她没再说什么,只闭上眼,不再理会我。
我走出慈宁宫,阳光照在脸上,却感觉不到暖意。
阿菱跟上来,低声问:“娘娘……刚才那碗药……”
“不是昨日的方子。”我淡淡道,“换了两味。”
她吸了口气:“难道……”
“别说了。”我打断她,“回去。”
回到东宫,已是午后。
我坐在书房里,翻看着一封新到的奏报。内容不多,只有短短几行:
“太后近三月夜间召太医七次,用药皆有隐秘。白芷姑娘曾两次随行。”
我放下纸,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这场棋局,果然动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通传:“娘娘,太子殿下求见。”
我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让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