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
我提前到了那家街角咖啡馆，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沈砚已经在了。
他坐在我对面的角落，背脊挺得笔直，像个等待审判的囚犯。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依旧看得出廉价和陈旧，但至少整洁。胡子刮干净了，头发也梳理过，只是那苍白的面色和深陷的眼窝，依旧泄露着他如今的潦倒与病弱。
他没有看我，只是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杯没有动过的白水，双手在桌下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安静地喝着自己的咖啡，没有开口。
“看看吧。”我声音平淡。
沈砚的身体猛地一颤，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恐惧，仿佛那文件夹里是什么能宣判他死刑的东西。
他迟疑了很久，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翻开了第一页。
他的瞳孔，在看清标题的瞬间，骤然收缩。
《劳动合同》
职位：寻工作室-助理
工作内容：
1. 负责画室每日的清洁与维护。
2. 负责采购、整理画材，准备画布。
3. 负责处理工作室的杂务，包括但不限于收发快递、订餐、照顾绿植。
4. 协助处理画展的布展与撤展等体力工作。
5. 甲方交代的其他临时任务。
薪资待遇：税前3500元/月，无社保，无奖金。
试用期：三个月。
每一条，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凌迟着他仅存的自尊。
曾经执掌百亿集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沈砚，如今的工作是扫地、跑腿、干杂活。
他的薪水，甚至不够他从前一瓶红酒的零头。
我看到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从苍白变成了死灰。
我以为他会愤怒，会觉得我在羞辱他。
但他没有。
他只是用极慢的速度，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仿佛在看一份神圣的文件。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的签名处时，他抬起头，那双曾经锐利冷漠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卑微的祈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亮光。
“我……我没有笔。”他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我从包里拿出一支笔，放在他面前。
他如获至宝般拿起，正要签下自己的名字，一个温润而带着一丝急切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
“念念。”
陆宸来了。
他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下飞机，身上还穿着剪裁得体的商务西装，与坐在我对面、局促不安的沈砚形成了天壤之别的对比。
他的目光扫过桌面上的合同，又看了看沈砚狼狈的模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我身边，俯下身，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念念，你这是做什么？我一回来就听薇薇说了，我不同意！你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折磨自己。”
我抬眼看着他，眼神坚定：“陆宸，我没有折磨自己。我在给他一个机会，也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一个彻底清算过去的机会。”
“可这对他太残忍了！”陆宸的语气里满是担忧，“也是对你的不负责任！”
我的声音不大，却让陆宸哑口无言。
也让正要落笔的沈砚，浑身僵硬。
陆宸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他直起身，不再劝我。他转向沈砚，眼中那份温和被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所取代。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支票夹和一支万宝龙金笔，刷刷写下一串数字，然后撕下来，推到沈砚面前。
“沈先生，开个价吧。”陆宸的声音恢复了商人的冷静与疏离，“这是一千万，不够可以再加。拿着这笔钱，去治病，去开始新的生活，去任何地方都好。唯一的条件是，从念念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一千万。
多么熟悉的数字。
三年前，沈砚就是用这样一张支票，打发了我三年的婚姻和一颗肾。
如今，风水轮流转，相似的场景，只是施与受的对象，完全颠倒。
这是最极致的讽刺，也是最尖锐的考验。
沈砚死死地盯着那张支票，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脸上血色尽褪，仿佛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
拿了钱，他可以活得像个人，可以治病，可以不用再干体力活，不用再看人脸色。
不拿钱，他就要签下那份堪称屈辱的合同，留在我身边，以一个助理的身份，仰望我和另一个男人站在一起。
陆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而我，面无表情，静待他的宣判。
良久，沈砚缓缓地抬起手，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支票，推了回去。
他抬起头，先是看了陆宸一眼，然后，目光穿过陆宸，牢牢地锁在我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被碾碎后重生的平静。
“谢谢陆先生，但我不需要。”
“三年前，我用钱衡量了她。从今天起，我的余生，只用来赎罪。”
说完，他不再看那张支票，也不再看陆宸。他低下头，拿起笔，在那份劳动合同的乙方签名处，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沈砚。
写完，他将合同双手递还给我，姿态谦卑得像个小学生。
“江……江总监，”他笨拙地改了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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