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府的粮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空旷。往日或许还能见到的米缸,如今已能清晰地敲出空洞的回响。餐桌上,那本就稀薄的汤水几乎能照见人影,杂粮窝头越来越小,越来越硬,最后甚至变成了难以辨认的、掺杂着麸皮和不知名野菜的糊糊。
下人们的脸色越来越差,眼神中的焦虑和绝望日益浓重。老夫人房里的份例也一减再减,整个府邸笼罩在一种无声的饥馑阴影之下。管家每日外出归来,脸色都更加阴沉,带回来的食物却一次比一次少。
颜泊清抱着被子站在窗边,看着庭院里几个面黄肌瘦的下人正在小心翼翼地挖着刚刚冒头的野菜,甚至连树皮都被剥下了一些。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楚东晟在前线生死未卜,老夫人年事已高,管家能力有限且似乎已竭尽全力……这座府邸里,他虽然是Omega,虽然弱小,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就这样慢慢饿死。
他必须做点什么。
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并且越来越清晰——他必须出去,去那片战火刚刚平息或仍在间歇性交火的废墟之中,寻找可能残存的食物。
这个想法让他恐惧得浑身发冷。外面的世界有多危险,他比谁都清楚。但他更清楚,坐以待毙的结局只有饿死。
深夜,他悄悄藏起一小块最硬、最能充饥的杂粮饼,又找出了一件颜色最深、最不起眼的旧衣。第二天清晨,天还未亮透,他趁着府中众人还在沉睡,下人交接班的空隙,小心翼翼地避开巡逻的卫兵,从一处偏僻角落的破损墙洞,钻出了楚府那看似坚固、实则已难以为继的保护壳。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硝烟和若有若无的血腥腐臭味扑面而来,让他一阵窒息。眼前的街道已不再是记忆中的模样,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指向天空,碎砖瓦砾铺满了地面。寂静中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或远处模糊的惨叫,提醒着这里仍是危险的战场边缘。
泊清的心脏狂跳不止,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他紧紧裹着那件旧衣,将自己缩到最小,利用废墟的阴影尽可能隐藏身形。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但他没有回头。
他的眼睛急切地扫视着每一片废墟,每一个可能藏匿食物的角落。倒塌的灶台、破碎的米缸、被遗弃的菜窖……他像一只寻找生存机会的幼兽,在死亡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寻觅。
手指被碎瓦砾划破,膝盖在攀爬时磕得青紫,但他浑然不觉。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寻找”上。
终于,在一处半塌的民居灶台下,他摸到了几个侥幸未被烧毁、也未被人发现的硬邦邦的土豆,已经发芽,但削去皮或许还能吃。又在另一个角落,找到了一小袋被遗弃的、混杂着沙土的干豆子。
东西不多,甚至脏污不堪,但在他眼中,却比黄金更珍贵。每找到一点,他心中的希望就亮起一分。
“带回去…府里的人…就都能多一点力气…”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要等到黎明…一定能等到…” “不要死在路上…也不许死在路上…”
他一边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念头给自己打气,一边更加拼命地翻找。汗水混着灰尘从他额角滑落,留下泥泞的痕迹。
这个时代,命不由身,身不由己。他们像狂风中飘零的落叶,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
但他偏要在这不由己的洪流中,抓住那一点点微弱的主动权。用这冒险换来的、微不足道的食物,去换取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多一分看到黎明的可能。
他将找到的那点可怜的食物紧紧揣在怀里,如同揣着最珍贵的火种,然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沿着来时的路,更加小心地向楚府的方向潜回。
每一步都危险重重,但他心中却燃烧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微弱却坚定的火焰。
他找到了食物。 他冒了险。 他为活下去,努力过了。
黎明或许还很遥远,但至少,他没有坐以待毙。
怀揣着那点来之不易、沾满泥土甚至带着些许霉味的食物,颜泊清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返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而凶险。每一点风吹草动,远处每一声突兀的枪响或犬吠,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僵住,迅速缩进最近的阴影里,连呼吸都死死屏住。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黄昏的阴影吞噬着废墟的轮廓,也带来了新的恐惧——夜晚是兽类出没的时刻,无论是四条腿的,还是两条腿的“兽”。他必须在天黑透前,尽可能靠近楚府。
他不敢走大路,只能在残垣断壁间摸索前行。碎砖烂瓦硌得脚生疼,冰冷的断墙摩擦着他的手臂。怀里的土豆和豆子变得无比沉重,既是希望,也是致命的负担,若被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最危险的一次,是一队日军的巡逻队从不远处的街口经过。皮靴踏地的声音整齐而沉重,叽里呱啦的异国语言夹杂着粗野的笑声,枪刺在夕阳余晖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泊清当时正躲在一堵半塌的矮墙后,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烟草和皮革混合的气味。
他瞬间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一丝气息都不敢透出,整个人缩成一团,恨不得能钻进地缝里去。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直到那队士兵的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他才猛地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整个人虚脱般瘫软下来,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天色越来越黑,废墟变成了幢幢鬼影。他凭借着记忆和一点点微弱的月光,艰难地辨认着方向。恐惧和寒冷让他牙齿打颤,但他怀抱着食物的手臂却收得紧紧的。
终于,楚府那熟悉的、带着破损的围墙轮廓出现在眼前。那个他钻出来的墙洞,在黑夜里像一个沉默的入口。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墙边,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注意后,才慌慌张张地钻了回去。
当他的双脚踏入楚府院内相对安全的土地时,一阵剧烈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他。他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平复下几乎要炸开的心跳。他摸索着怀里,那几个硌人的土豆和小袋豆子还在。
他成功了。 他冒着生命危险出去,又活着回来了。 并且,带回了食物。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后怕、庆幸和微弱成就感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挣扎着站起来,拍掉身上的尘土,整理了一下衣物,尽量不让人看出异样,然后小心翼翼地朝着厨房的方向摸去。
他没有声张,悄悄找到正在厨房角落里发愁的张妈,将那点沾满泥土的食物塞进她手里。
张妈愣住了,借着灶膛里微弱的余光,看着手里那几个发芽的土豆和一小袋脏兮兮的豆子,又抬头看向泊清——他头发凌乱,脸上沾着灰黑,旧衣上满是污渍和刮痕,手指上还有细小的伤口,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她从未在这位柔弱夫人身上见过的光芒。
“夫人…您…您这是从哪儿…”张妈的声音都在发抖。
“别问。”泊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洗干净,想办法弄熟了,分给大家。别说是我找来的。”
说完,他不敢多留,立刻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他再次滑坐在地。直到此刻,那深入骨髓的恐惧才真正袭来,让他止不住地后怕和颤抖。
但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他摸了摸自己依旧狂跳的心口。
他做到了。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他也为这座府邸里挣扎求生的人们,带来了一线生机。
黎明前的黑夜最是寒冷,但至少,他们又能多撑过一天。
活下去的希望,似乎又微弱地,亮了一点点。
省着吃的话,那些冒着生命危险找回来的发芽土豆和混杂沙土的干豆子,或许能让楚府上下勉强再支撑两周。但两周之后呢?泊清不敢去想。黎明的到来遥遥无期,希望的曙光被浓重的战云死死遮挡,谁也不知道这场煎熬还要持续多久。
饥饿的阴影并未远离,反而因为有了短暂的缓解而更加清晰地预示着未来的危机。泊清蜷缩在房间里,抱着被子,心里却在反复盘算着地图——上次去的是西边的废墟,下次或许该往南边看看?那边以前似乎有个小集市……虽然风险更大,但或许能找到更多被遗漏的东西。
他悄悄准备着第二次外出。将旧衣再次准备好,甚至偷偷将一块尖锐的碎瓷片藏在袖口里——他知道这根本算不上武器,或许连自保都做不到,但握着那点冰冷的坚硬,仿佛就能多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
就在他下定决心,准备再次趁天色未亮溜出去时——
楼下再次传来了那熟悉却每次都让人心惊肉跳的动静!汽车引擎的轰鸣比以往更加暴躁,急刹车的声音刺耳欲聋,紧接着是军靴沉重而迅疾地踏上门阶、闯入厅堂的声音!
楚东晟回来了!
泊清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迅速将准备好的旧衣和那块碎瓷片胡乱塞进床底最深处,然后飞快地扑到床边,一把将被子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做出和平日一样无所事事、只是抱着被子发呆的模样。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生怕被看出任何端倪。
脚步声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朝着他的房间而来!这一次,甚至没有先去老夫人房中间安的流程!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楚东晟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比以往更加浓重的硝烟、血污和汗水的混合气味,几乎瞬间就充斥了整个房间。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眼底布满血丝,像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紧绷的下颌线和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都透着一股极度压抑的、濒临爆发的暴怒。他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就锁定了蜷在床边、抱着被子、脸色发白的泊清。
没有任何前奏,甚至没有像往常那样先骂两句,他大步上前,一把挥开泊清怀里那床碍事的被子!
被子落在地上。
泊清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被楚东晟猛地抓住了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呃……”泊清痛哼出声,眼眶瞬间就红了,恐惧地看向对方。
楚东晟死死盯着他,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声音因为极度压抑而显得异常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他妈是不是出去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