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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黎明

楚东晟半拖半拽地将颜泊清弄回房间,动作依旧粗鲁,但比起方才在祠堂里那骇人的气势,似乎收敛了些许。他将人几乎是掼到床边,泊清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柱才勉强站稳,那只被打得红肿的手心火辣辣地疼,碰都不敢碰。

“废物点心!”楚东晟看着他这副狼狈怯懦的样子,又低骂了一句,语气里的怒火似乎消散了些,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他瞥了一眼泊清那只微微发抖、明显肿起来的手心,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冷硬。

“粮食是命!”他盯着泊清,声音沉硬,像是在训诫,又像是在解释自己刚才的举动,“前线多少弟兄饿着肚子扛枪?城里多少人挖草根树皮?你倒好,端个碗都能摔了!”

泊清低着头,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声音细弱带着哽咽:“…泊清知错…再也不敢了…”

他知道楚东晟说得没错。浪费粮食,在这个年代,就是天大的罪过。别说只是手心被打肿了几下,就算是更重的惩罚,他也得受着。老夫人罚他跪祠堂,楚东晟用戒尺打他手心,都算是在规矩之内,甚至…某种程度上,已经是看在他身份和性别的份上,留了情面。若真是府里哪个下人犯下这等错,挨一顿狠揍甚至被赶出去都是可能的。

楚东晟看他认错认得飞快,态度卑微到了尘埃里,那副样子反而让他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发泄不出来,也咽不下去。他烦躁地别开视线,在房间里踱了两步。

“手。”他又硬邦邦地吐出两个字。

泊清吓得一颤,以为他还要打,下意识地把那只伤手藏到身后,惊恐地看着他。

楚东晟被他这反应弄得一滞,脸色更臭了:“藏什么藏!伸出来!”

泊清不敢违抗,颤巍巍地将那只又红又肿的手伸了出来,掌心向上,眼睛紧紧闭着,长睫颤抖得厉害,等待着接下来的疼痛。

然而,预期的疼痛并未到来。

他只感觉到一只粗糙温热、带着厚茧和硝烟气息的大手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依旧不小,但似乎刻意避开了他红肿的掌心。然后,一个冰凉粗糙的小瓷瓶被塞进了他那只完好的手里。

“抹上!别他妈明天肿得跟馒头似的,看着晦气!”楚东晟的声音依旧又冲又硬,说完便立刻松开了他的手腕,仿佛多碰一下都嫌麻烦。

泊清愣住,睁开眼睛,看着手里那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白瓷药瓶,又抬头看向已经转过身、背对着他的楚东晟,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是……药?

楚东晟似乎也觉得这举动有点不符合他刚才又骂又打的行事,显得有些别扭,他猛地转过身,恶声恶气地补充道:“省着点用!现在药比金贵!再毛手毛脚弄洒了,老子真抽死你!”

说完,他像是完成了什么任务,也不再看泊清的反应,大步流星地摔门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走廊尽头。

房间里骤然安静下来。

泊清独自站在原地,一只手心红肿剧痛,另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个冰凉的小药瓶。瓶身似乎还残留着楚东晟指尖的温度和硝烟味。

他看着那药瓶,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这个男人,刚用戒尺狠狠教训了他,转头又塞给他一瓶显然很金贵的伤药。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暴戾?易怒?但也……并非完全不讲道理,甚至还有着一种扭曲的、粗粝的责任感?

泊清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拔开药瓶的木塞,一股浓郁的药草气味散发出来。他用指尖蘸取了一点墨绿色的药膏,轻轻涂抹在红肿发热的掌心上。

药膏触及皮肤,带来一阵清凉,暂时缓解了那火辣辣的疼痛。

他低头看着自己涂了药的手,又想起地上被打翻的汤和粮食。

是的,挨罚是正常的。 在这吃不饱穿不暖的年月,浪费粮食就是大罪。楚东晟打他那几下,并不过分。

而这瓶药……或许,也是另一种形式的“规矩”?打罚是规矩,给伤药,也是他这个身份的人该有的、另一种形式的规矩?

泊清想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深想。

他只是将药瓶小心收好,看着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

活下去,已经如此艰难。而想要在这座府邸、在这个男人身边活下去,似乎还需要学会读懂更多难以理解的、冰冷又矛盾的“规矩”。

他轻轻吹了吹依旧刺痛的掌心。 至少今晚,不用再饿着肚子跪在冰冷的祠堂里了。

在楚府这座空旷而冷清的洋楼里,颜泊清渐渐养成了一個不为人知的小习惯。

或许是出于Omega天生寻求安全感的本能,或许是因为在这无所依傍的陌生环境里,他潜意识里需要抓住一点什么实在的东西,来安抚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的惊惧与不安。他开始格外依赖床上的那床锦被。

那被子不算厚实,面料也只是普通的绸缎,用了些年头,甚至有些地方微微泛旧发硬,但里面絮着的棉花还蓬松,抱在怀里时,能微微陷进去,带来一种奇特的、柔软的包裹感。

于是,只要不是在老夫人面前请安,或是不需要做那些分配给他的、极其有限的轻省活计(比如擦拭自己房间的桌椅,或是偶尔帮张妈整理一下线团)时,他总喜欢将被子从床上拖下来,严严实实地抱在怀里。

那被子对于他清瘦的身形来说有些过大,他抱着时,下摆常常会拖到地上,他不得不微微弓着身子,用细白的手指紧紧揪着被子的两角,整个人像是被裹进了一个柔软的、自制的茧里。他就这样抱着被子,在房间里慢慢地踱步,或是蜷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一待就是好久。

从背后看去,他纤细的身影被偌大的被子几乎吞没,只露出一个黑黑的发顶和一小截白皙的脖颈,走动时,被子拖沓,脚步轻轻,那模样……竟有几分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带着一种与这战乱年代和楚府氛围格格不入的、略显稚气的笨拙与可爱。

偶尔有下人经过他虚掩的房门,瞥见这一幕,虽不敢议论,但眼神里也会流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奇甚至是一闪而过的怜悯。这位新夫人,似乎总有些……不太一样。

然而,一旦需要他做事时——比如张妈拿来几件需要叠好的衣物,或是老夫人吩咐他去小佛堂添炷香——他会立刻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会毫不犹豫地、迅速地将怀里抱得温热的被子扔回床上,甚至还会下意识地抻平被角,然后利落地转身,接过活计,手指灵巧,动作认真,丝毫不见刚才那抱着被子时的懵懂和依赖。

做完事情,他也不会立刻重新抱起被子,而是会安静地站在原地,或是垂手立在一旁,等待下一步的指示,神情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小心翼翼的恭顺。直到确认无事可做了,他才会慢慢地、似乎有些迟疑地,重新走回床边,将那床柔软的被子再次揽入怀中,仿佛那才是他真正放松和安心的状态。

这个小习惯,楚东晟某次突然回来时,也撞见过一次。

他推开房门,就看到泊清正抱着那床巨大的被子,呆呆地站在房间中央,似乎正打算踱步,被他突如其来的闯入吓了一大跳,整个人都僵住了,抱着被子的手指揪得死紧,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受惊后不知所措的小动物。

楚东晟显然愣了一下,眉头习惯性地皱起,眼神里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诧异,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像是看到了什么愚蠢又碍眼的景象,硬生生扭过头去,没再多看一眼,照例完成他“检查伤势”的任务后便匆匆离开。

但从那以后,他每次回来,似乎都会下意识地扫一眼那床被子是否在床上。

对于泊清来说,这床被子是他在这冰冷处境中,唯一可以毫无负担拥抱、汲取一点点虚幻温暖和安全感的东西。它不会斥责他,不会伤害他,也不会用复杂难懂的眼神看他。

只是抱着它,在这令人窒息的环境里,他仿佛就能稍微喘一口气,假装自己还有一个可以躲藏的、柔软的角落。

颜泊清在楚府抱着被子寻求慰藉的举动,看似稚气甚至有些怪异,但若知晓他在颜家的经历,便会觉得这已是侥天之幸,是一种近乎卑微的自我救赎。

在嫁入楚家之前,他在那个所谓“书香门第”的颜家,日子并不好过。乱世之中,礼崩乐坏,所谓的家族温情在生存压力面前往往薄如纸片。而他,偏偏是个Omega。

在太平年月,Omega或许还能因稀少的生育能力而被视为联姻的筹码,略有价值。但在朝不保夕的战乱年代,不能扛枪打仗,体力孱弱,还需要额外资源照顾的Omega,尤其是在家道中落的颜家,几乎就成了拖累和累赘的象征。

他自小便在一种隐形的歧视和冷漠中长大。食物总是最先分给Alpha兄弟和能干重活的Beta下人,好的衣料也轮不到他,读书识字更是被父亲认为是“无用之功,徒耗灯油”。他听得最多的话,便是“真是个没用的Omega”、“白养了一张嘴”、“日后不知哪个肯要”。

这些还只是冷暴力和资源倾斜上的不公。真正让他刻骨铭心,彻底认清这乱世人性之疯狂的,是他幼时一个玩伴的遭遇。

那也是一个Omega,邻家一个眼睛很大、笑起来有酒窝的男孩,名叫小禾。两人年岁相仿,曾一起偷偷在私塾窗外听讲,一起分享过一块偷藏下来的糖糕,在那压抑的环境里,是彼此一点点微小的温暖。

后来,饥荒越来越严重,城里开始易子而食的传闻。某一天,小禾就突然不见了。大人们讳莫如深,眼神躲闪。

泊清偷偷去找,却在那家人屋后弥漫着古怪肉香的角落里,看到了被随意丢弃的、一小片粘连着柔软黑发的、已被染污的……人皮。

那一刻的惊骇、恶心、恐惧和彻骨的冰冷,瞬间击垮了他。他连尖叫都发不出来,连滚爬爬地逃回颜家,大病了一场,高烧中尽是噩梦。

那不是传闻,是血淋淋的现实。人性在极端的环境下,可以扭曲到何等可怕的地步!最亲近的人,也可能为了活下去而变成恶魔。一个无用的Omega,在某些人眼里,或许真的就只是一堆可以果腹的“肉”!

从那以后,颜泊清彻底明白了。 活着,仅仅是活着,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奢侈和幸运。什么尊严、什么体面、什么感情,在“活下去”这三个字面前,都可以被轻易碾碎。

所以,当他被父亲当作换取家族喘息机会的筹码嫁给楚东晟时,他没有反抗。 当楚东晟在新婚夜将他拉到庭院鞭打时,他顺从认错。 当他被困在这楚府高墙之内,听着墙外同胞的哀嚎却无能为力时,他压抑自己。 当他打翻一碗汤而被罚跪祠堂、被戒尺责打手心时,他依然觉得……这惩罚是“正常”的。

因为,比起小禾的遭遇,他至少还活着。 楚东晟虽然暴躁易怒,但至少不会将他视为“食物”。 楚家虽然冷漠,但至少给了他一个遮风挡雨的屋顶和果腹的食物。

乱世之下的人性,既疯狂,又真实得残酷。它剥去了一切文明社会的伪装,露出了最赤裸裸的生存法则。

因此,他现在能抱着一床被子,感受那一点柔软的包裹感,对他而言,已是从前不敢想象的“好日子”了。这点小小的、看似可怜的癖好,是他在这冰冷绝望的世道里,唯一能给自己争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和安全错觉。

他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能活着,已是侥幸。所以他格外珍惜这侥幸得来的生命,用尽一切方式,哪怕是看起来有些可笑的方式,也要坚持下去。

活下去。 无论多么艰难,无论要以怎样的姿态。 只要还能呼吸,就比那被剥皮煮肉的玩伴,要幸运千万倍了。

夜深人静,唯有远方的炮火与风中隐约的哀鸣是永恒的背景音。颜泊清蜷缩在床榻里,怀抱着那床给予他些许慰藉的锦被,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遥远的过去,飘向了那些曾经鲜活的面孔。

小禾的惨状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时刻提醒着他这世道的残酷。但除了小禾,他还有其他玩伴。隔壁总爬树掏鸟蛋却每次都会分他一个的虎子,私塾里那个总偷偷把毛笔借给他的文静女孩秀娟,还有巷口那个会用草编蛐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的阿诚……

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入他的脑海,带来一阵冰冷的恐惧和窒息感。

虎子那样活泼好动的Alpha,或许……早已被拉壮丁上了战场,此刻正躺在某条冰冷的战壕里,或是化为了枪炮下的亡魂?秀娟那样清秀的Omega女孩,她的命运……泊清甚至不敢细想,日军铁蹄下的女性遭遇,他早有耳闻,那比死亡更加不堪。阿诚呢?他家境似乎更贫寒些,在这样的大饥荒里,能否熬过来?会不会也……?

他甚至恐惧地想到,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也遭遇了和小禾一样的命运?不是死于敌人的刀枪,而是死于饥饿带来的疯狂,死于……自己人之手?

这种猜测让他不寒而栗,胃里一阵翻搅。他用力抱紧了怀里的被子,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从心底渗出的寒意。

他想知道他们的消息,想知道是否还有人像他一样,在这地狱般的世道里侥幸存活。他想写一封信,哪怕只是只言片语,问问安好。

但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硬生生掐灭了。

家书? 在这烽火连天、日军严密监控、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沦陷区边缘,寄出一封信,无异于将自己和收信人一同置于极度危险的境地。

每一封信件都可能被截获,每一个字都可能被过度解读。问候可能被视为密谋,关切可能被当成刺探。一旦被日军或者甚至是被某些敏感的“自己人”发现,带来的将是灭顶之灾。不仅他自己可能被当作间谍处决,更可能连累整个楚府,甚至给那些他试图联系的、可能还活着的人招去杀身之祸。

真正的“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并非仅仅是因为路途遥远、通信不便,更是因为这薄薄的一纸书信,承载不起如此沉重的风险,也穿越不了这人性沦丧、猜忌丛生的血色迷雾。

他只能将所有的牵挂、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死死地压在心底,任由它们在寂静的深夜里发酵、啃噬。

没有人能倾诉,无处能打探。 他就像一座漂浮在血海上的孤岛,与过去的一切彻底断了联系。那些童年的玩伴,或许早已散落天涯,或许已化为枯骨,或许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苦难……而他,一无所知,也无能为力。

这种彻底的、令人绝望的隔绝感,比单纯的饥饿和寒冷更加摧残人的意志。

他缓缓闭上眼,将脸埋进微凉的被面,杜甫那句诗在脑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般砸在他的心上。

家书抵万金…… 可他连写下那万金之重书信的勇气和机会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无尽的黑暗和孤寂中,抱紧自己,抱紧这床唯一的、不会带来危险的“被子”,努力地、沉默地活下去。

直到或许有一天,烽火暂熄,他能走出这高墙,去寻找答案,或者……至少能安全地寄出一封问安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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