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神宴办在老槐树下,村民们抬来八仙桌,摆满了麦糕、炖鸡、凉拌野菜,连酿了半年的梅子酒都开封了。阿竹捧着碗麦糕,小口啃着,忽然瞥见人群外有个穿灰布衫的汉子,正盯着桌上的馒头咽口水,脚边放着个破旧的药箱。
“师父,那人好像很饿。”阿竹拉了拉陈砚的袖子。陈砚望去,认出是游方郎中李十七,前阵子在邻村治瘟疫染了寒症,听说一直没好利索。他起身端了碗热鸡汤,又拿了两个麦糕走过去:“李郎中,趁热吃点。”
李十七愣了愣,接过碗筷的手都在抖:“陈道长,我……我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最近总咳血,连脉都把不稳了。”陈砚搭住他的手腕,指尖刚触到脉搏就皱了眉——脉象虚浮,肺腑间裹着寒淤之气,是“寒侵肺络”之症。“别急,观里有‘驱寒符’和艾草灸条,或许能帮你缓过来。”
第二日清晨,陈砚带着阿竹给李十七治病。他先取“桑皮纸”画“驱寒符”,笔杆用“枣木心”——枣木性温,能引阳气。画符时砚台边摆了块烧红的木炭,“借火气融符力”,符身的“暖阳纹”要画得“圆中有方”,像太阳照在田埂上。阿竹在旁研墨,学着师父的样子顺时针磨了两百圈,又逆时针磨一百圈,抬头问:“师父,寒症要借阳气,那符头得朝东吧?”陈砚点头:“没错,朝东迎日气,符力才散得透。”
贴符时,陈砚让李十七坐直,将符纸贴在“肺俞穴”上,再点燃艾草灸条悬在符上方三寸。“灸的时候要念《暖阳咒》,每念一句,灸条往下挪一分,别烫着皮肤。”阿竹在旁数着:“一咒驱寒,二咒通络,三咒养气……”李十七起初咳得厉害,灸到第七咒时,忽然深吸一口气,说:“胸口不闷了!”
连着治了七日,李十七的寒症竟好了大半。他要给陈砚留药钱,陈砚推辞了:“你往后多给村民看看病,就是最好的谢礼。”李十七红了眼,从药箱里翻出本《脉经》:“这是我师父传的,您带着教阿竹小道长,或许有用。”
阿竹得了《脉经》,每日都捧着看,连吃饭都舍不得放下。陈砚见他爱钻研,便教他认穴位:“你看这‘合谷穴’,在虎口处,按下去能止头痛;‘足三里’在膝盖下,揉一揉能健脾胃。”阿竹学得快,没过多久就能帮村民按揉缓解小病痛了。
入秋后的一日,阿竹正在观前晒艾草,忽然听见山下传来呼救声。他跑上山头一看,只见村口的石桥塌了半截,有个小孩掉进了溪里,村民们正围着岸边急得跳脚。阿竹没多想,抓起案上的“浮力符”就往山下冲——这符是陈砚教他画的,用“水苔纸”画成,符身是“波浪纹”,遇水能引浮力。
他跑到溪边,将符纸往水里一扔,大喊:“抓住符!”那小孩刚好抓住符纸,竟真的浮了起来。村民们赶紧把小孩拉上岸,阿竹却因跑得太急,摔在石头上磕破了膝盖。陈砚赶来时,见阿竹膝盖流着血,却还笑着说:“师父,小孩救上来了!”
陈砚又气又心疼,蹲下来给阿竹包扎伤口:“下次要先喊我,不许自己冒失。”阿竹抿着嘴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桃木牌:“师父,它又发光了,帮我挡了一下。”陈砚看着桃木牌上的淡光,想起当年师父对自己的模样,眼眶热了热:“你做得好,但要记住,保护自己才能更好地帮人。”
日子转眼到了冬至,青石观的丹房里堆满了新收的艾草和菖蒲。阿竹已经能独立画“平安符”了,陈砚在旁看着,见他“敕令”二字写得有力,“平安纹”画得流畅,忍不住点头:“再过两年,你就能独当一面了。”
这天夜里,陈砚做了个梦,梦见师父站在观前的青石上,笑着对他说:“你把福气传下去了,我放心了。”醒来时,他见阿竹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块新刻的桃木牌:“师父,我给你刻的‘安康纹’,夜里能睡得安稳。”
陈砚接过桃木牌,指尖触到上面温润的纹路,忽然想起刚到青石观的日子。那时他也是个爱哭的小孩,是师父用桃木牌、用符纸、用一句句“守着人,给人添福”,把他护养成人。如今,他又把这份温暖传给了阿竹,而阿竹,也正在学着把温暖给更多人。
开春刚暖了几日,山下突然传来怪事——王家的鸡夜夜被吸干血,鸡笼好好的,地上只留几撮黑羽;更邪门的是李家小子,每到子时就坐起来对着墙说话,眼神发直,天亮后却什么都不记得。
张老汉慌慌张张上山时,裤脚还沾着鸡圈的泥:“陈道长,这怕是撞了邪!李家小子昨晚竟要往井里跳,多亏他娘拉得快!”陈砚刚教阿竹画完“镇宅符”,闻言立刻摸出罗盘:“是阴邪之气,罗盘指针乱转就说明离得近。”
师徒俩跟着张老汉下山,刚到李家院外,阿竹就攥紧了陈砚的袖子:“师父,院里的气是黑的,像冻住的墨。”陈砚点头,罗盘指针果然疯狂打转,针尖泛着青灰——是“缢鬼”作祟,多半是早年有人在附近吊死,怨气积久成煞。
他让李家紧闭门窗,取“黄麻纸”画“驱煞符”:笔杆得用“皂角木”,能破阴邪;朱砂里要掺三钱糯米灰,防怨气反噬。阿竹在旁举着艾草烛,烛火忽明忽暗,他盯着符纸小声说:“师父,符上的‘镇邪纹’在吸黑气。”陈砚落笔更快,“敕令”二字的竖钩顿得极重,似要凿碎阴气:“这符要贴在房梁‘正心位’,得借阳气压煞。”
子时一到,李家小子突然尖叫着捶墙,指甲缝里渗出血丝。陈砚踏禹步绕屋三圈,左手捏“雷诀”,右手将符纸掷向房梁,符纸“啪”地贴稳,瞬间亮起红光。就听房梁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嚎,一团黑气从梁上滚下来,直扑阿竹——阿竹怀里的桃木牌突然爆发出暖光,黑气撞上光墙,顿时散了大半。
“快撒糯米!”陈砚大喊。阿竹早按师父吩咐抓了糯米,顺着黑气散处撒过去,糯米落地即黑。陈砚趁机点燃“驱邪艾草束”,绕着黑气走“八卦步”,嘴里念《驱鬼咒》:“阳火燃,阴煞散,此界非你留,速去轮回转!”艾草烟裹着红光,黑气在烟里扭曲挣扎,最后化作一缕青烟,被窗外的晨光冲散。
李家小子猛地瘫倒在床上,醒来后终于认出爹娘,抱着娘哭个不停。陈砚又在院角埋了“镇煞桃木钉”,钉头朝西对住阴气来处:“这钉要泡过端午艾草水,能锁煞三年。”
刚安抚好李家,王家又来报信:鸡圈里竟躺着只死鼠,浑身发黑,七窍流血。陈砚一看便知是缢鬼的余煞附在鼠身上,他教阿竹调“驱邪粉”:雄黄、硫磺、艾草灰按“一比一”混合,再掺几滴晨露研细。“撒在院周和鸡笼上,邪物沾了就会现形。”
当晚师徒俩守在王家院外,刚到亥时,就见一道黑影溜进鸡圈。阿竹刚要出声,陈砚按住他——黑影竟是只半人高的老鼠,眼睛红得像血,正伸尖牙咬鸡笼。“动手!”陈砚掷出符纸,符纸贴在鼠背上,瞬间燃起阳火。老鼠尖叫着乱窜,阿竹趁机撒出驱邪粉,粉末沾火更旺,老鼠在火里缩成一团,最后化作灰烬。
接连两夜驱邪,陈砚额角冒了冷汗——他至阴命格耗气本就快,对付缢鬼更损元气。阿竹见他咳嗽不止,默默端来艾草茶,茶碗边放着块新刻的“养气纹”桃木牌:“师父,这牌能聚阳气,你戴着。”
陈砚接过桃木牌,指尖触到温润的纹路,忽然想起师父当年教他驱鬼的模样。阿竹正盯着罗盘研究,嘴里念叨着“阴气怕艾草和阳光”,眼神认真得像当年的自己。
第二日清晨,村民们抬着新蒸的麦糕上山谢恩,阿竹正跟着陈砚整理符纸,见他把“驱邪符”和“平安符”分叠放好,忍不住问:“师父,邪物是不是都怕真心帮人的气?”陈砚笑着点头,指了指他怀里的桃木牌:“你刻牌时想着护人,牌里就有阳气;画符时想着救人,符力就比阴煞强——这才是驱邪的根本。
陈砚话音刚落,罗盘突然“嗡”地一声震颤,指针倒转着指向村西头的老坟岗——那缢鬼的怨气竟未散尽,反而勾连了坟岗的阴煞,聚成了更凶的“煞鬼”。阿竹鼻尖一酸,眼里泛起水雾:“师父,那气好重,像无数只手抓着我,骨头缝都发冷。”
“拿好家伙,这次要硬仗。”陈砚取出师父留下的“雷击枣木剑”,剑身上的雷击纹路遇阴气立刻泛起银白寒光,“你守在我身后,按我说的做。记住,倒数到一就掷‘破煞符’,必须正中它眉心那点灰光——那是它的怨气本源。”他又递给阿竹一叠黄符,符纸边角浸过艾草油,还缀着三枚穿了红线的铜铃,“符动铃响,能震散它的阴气化形。”
师徒俩赶到老坟岗时,腐臭的阴风卷着纸钱灰扑面而来。一棵歪脖子柳下盘旋着丈高的黑气,黑气里隐约露出一张青紫肿胀的脸,正是那缢鬼——它竟扯断了坟里的枯骨缠在腰间,骨节上还挂着腐烂的布片,黑气每翻涌一次,柳树枝就往下掉几片发黑的叶子。“孽障,生前含冤,死后害命,不怕魂飞魄散?”陈砚挥剑劈去,剑光扫过黑气,溅起一串火星,黑气里顿时传来刺耳的尖啸,无数带着血肉的骨节像箭一样朝两人砸来。
“阿竹,倒数十!”陈砚踏禹步旋身避开骨节,足尖点地挑起一张“驱煞符”,剑脊一拍,符纸“啪”地贴在柳树干上,瞬间燃起赤红火光,暂时钉住黑气的根基。
“十!”阿竹攥紧符纸,指节发白,怀里的桃木牌突然发烫,暖光顺着指尖蔓延全身,逼退了缠上来的阴气。
“九!”黑气猛地挣动,符纸燃起的火光晃了三晃,竟被黑气卷着的阴风吹得只剩火星。缢鬼探出半只青紫的手,指甲足有三寸长,带着黑血,直抓陈砚面门。陈砚侧身翻躲,剑背狠狠砸在鬼手上,“咔嚓”一声脆响,鬼手瞬间缩回黑气,却在他手臂上留下三道血痕,伤口刚破就泛出青黑。
“八!”阿竹盯着黑气仔细看,突然大喊:“师父!左下角有处灰光在跳,比别的地方淡!”那正是煞鬼吸收阴煞时没捂严实的本源破绽。
“七!”陈砚看出阿竹的示意,故意踉跄一步,装作被阴气侵体的模样。煞鬼果然中计,黑气暴涨三尺,化作巨爪朝他胸口抓来。陈砚趁机沉腰发力,剑尖裹着银白剑光,直刺那处灰光。“嗤”的一声,黑气像被热油烫过,疯狂翻滚,散了足足一圈,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六!”煞鬼恼羞成怒,卷起坟头的黑土和腐叶朝两人泼来,土粒沾着阴气,落在地上竟烧出一个个小黑坑,连青草都瞬间枯萎。
“五!”陈砚用剑鞘挡住迎面而来的腐叶,大喊:“朱砂灰!”阿竹早按吩咐将腰间的朱砂灰袋解下,用力掷过去。陈砚接住袋子反手一撒,朱砂灰遇阴气立刻化作红色火星,顺着黑气的缝隙往里钻,黑气顿时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四!”陈砚趁机挥剑再劈,剑光这次直接砍出一道两尺宽的缺口,里面漏出点点幽绿阴火,那是煞鬼吞噬生魂留下的余烬。
“三!”煞鬼急了,猛地扯下腰间的枯骨,朝阿竹狠狠砸去。枯骨带着刺骨阴风,眼看就要砸中阿竹额头,他怀里的桃木牌突然“嗡”地飞出,化作一道暖光屏障。枯骨撞上屏障,瞬间碎成齑粉,桃木牌却晃了晃,坠回阿竹怀里,牌身多了一道细纹。
“二!”陈砚绕到煞鬼身后,剑指其背的阴眼,大喝:“凝神!看我手势!”他左手捏“雷诀”,指尖泛出微光,引动枣木剑的雷击之力,剑身顿时亮得刺眼。
“一!”阿竹扬手将符纸掷出,铜铃“叮铃”作响,符纸借着铃声的震力,精准贴在煞鬼眉心的灰光上。几乎同时,陈砚一剑刺下,剑尖穿透黑气,正中符纸背面。“轰”的一声,剑光与符光交融,化作一个丈许宽的金色光罩,将煞鬼困在其中。
光罩里的煞鬼疯狂挣扎,黑气翻涌着撞向光壁,每次撞击都让光罩晃一晃,陈砚嘴角的血珠滴落在剑上,顺着雷击纹路渗进去,光罩竟又亮了几分。“念《度亡咒》!慢些念,让咒音缠上它的怨气!”陈砚额角青筋暴起,至阴命格耗气如注,眼前已有些发黑。阿竹立刻开口,稚嫩的声音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坚定:“尘归尘,土归土,怨气散,魂魄渡。往昔债,今朝了,莫缠阳,早轮回……”
咒音顺着光罩的缝隙钻进去,煞鬼的挣扎渐渐弱了。它身上的黑气慢慢褪去,露出原本的模样——是个穿粗布衫的年轻女子,脸上没了青紫,只剩满脸泪痕。她望着陈砚手里的枣木剑,又看了看阿竹怀里的桃木牌,突然屈膝跪下,对着两人磕了个头,随后化作一缕青烟,被光罩裹着飘向天际,消散在即将亮起的晨光里。
陈砚踉跄着扶住柳树,剑“当啷”一声插在地上,支撑着身体。阿竹赶紧跑过去搀住他,从怀里掏出艾草膏递过去:“师父,你手臂的伤发黑了!”陈砚低头一看,三道血痕已肿起,正往心口蔓延。他咬着牙将艾草膏抹在伤口上,疼得倒吸一口凉气,却笑着摸了摸阿竹的头:“你做得好,倒数分毫不差,符也掷得准。”他看着远处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天亮了,阴邪就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