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守着青石观的第三年,山下的镇子遭了蝗灾。起初只是田埂边零星几只,没几日便成了遮天蔽日的黑潮,麦穗被啃得只剩光杆,村民们跪在田埂上哭,连井水都透着股绝望的涩味。
这天清晨,陈砚刚把晒好的艾草收进布包,就见村口的张老汉拄着拐杖上山,裤脚沾着泥,怀里揣着半袋被啃得坑洼的麦粒,颤巍巍地说:“陈道长,您发发善心,救救地里的庄稼吧,再这么下去,冬天就要饿肚子了。”他说着,老泪就滚了下来,滴在麦粒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陈砚扶着张老汉坐下,给搪瓷缸里续了热水,指尖触到缸壁的凉意,忽然想起师父当年教他画“丰穰福符”的模样。他转身进了观里的丹房,从神龛下取出师父留下的黄布囊——里面的桃木钉、朱砂、罗盘都还整齐,只是辰砂的罐口多了层薄灰。他先取三张“甲木潢纸”铺在砚台,纸边必须对齐桌面木纹“顺生向”,若反铺会引地气相冲;再按“三辰砂两晨露”的比例调和,以“顺时针三百圈、逆时针一百圈”的“阴阳磨法”研磨,直到朱砂汁能拉出三寸不断的红丝,且丝中隐现金光,这才是能聚五谷生气的“丰穰砂”。
画“丰穰福符”的笔杆得是百年桃木心制成,还需在芒种日泡过麦田露水;笔尖用秋狼毫,取其“刚劲锁气”之性。陈砚点燃三炷艾草香插在砚台左侧,见香烟笔直向上——这是地脉已通的信号,若烟散便要重燃。他端坐在蒲团上,左手按符纸左上角“震位”,右手握笔悬于纸上方三寸,默诵《五谷咒》:“天地育五谷,土神护禾苗,借我符中力,驱蝗保丰饶”,同时数山间松涛,每声都要与心跳对应,数到第三十声时,指尖终于触到墨汁里混着麦香的地气,这才开始落笔。
“敕令”二字最见功力:“敕”字竖钩要“顿笔三次”,似凿山开道引天威;“令”字捺画需“拖笔半寸”,如溪水漫田接地气。接着画“五谷纹”,稻穗纹要“七弯带芒”,麦穗纹需“九节藏粒”,豆荚纹得“五鼓含光”,每笔起收都要“气不断”——若中途断墨,符纸便成废纸。第一张符刚画完,陈砚胸口就发闷,他至阴命格耗气比常人快三倍,额角汗珠滴在符纸“五谷纹”上,竟让麦粒纹路泛起微光,他赶紧用干布巾擦去,深吸一口丹房里的艾草气补神,又拿起第二张纸。
整整画了一天,陈砚才画出三十张“丰穰福符”,指缝里的朱砂渗进皮肤,连指甲盖都透着红。他把符纸按“三符为一叠、朝正南摆放”的规矩收进布包,又从丹房角落翻出师父留下的“引虫粉”——这粉需用端午雄黄、三伏硫磺、秋晒艾草灰按“二比一比一”磨成,磨时还得念《驱虫诀》,粉粒才带驱避之气。
第二天天没亮,陈砚揣着符包随张老汉下山。村民们早聚在老槐树下,他先取出罗盘定“田脉方位”,让村民把福符贴在田埂木桩上:“贴时要符头朝东,符尾朝西,得顺着日头走的方向,符力才散得匀。”每贴一张,他就踏“禹步”绕桩三圈,左脚踩“震位”唤雷气,右脚踩“巽位”引风气,嘴里念《土地咒》:“土地公,土地婆,护我庄稼驱蝗蛾,符纸落,福气多”,念完还得用指尖蘸点晨露,点在符纸“敕令”二字上,激活符力。随后他教村民把“引虫粉”撒在田边沟里,“撒时要走‘之’字步,粉气才裹得住麦田,别漏了田角,蝗虫最爱躲那儿。”
可到了午后,蝗虫还是来了,黑压压的一片遮了半边天,翅膀振得空气都发颤。村民们慌得要跑,陈砚却站在老槐树下,掏出最后一张“丰穰福符”——这张符是他特意留的“母符”,符身多画了一道“镇蝗纹”。他咬破右手中指,将血滴在符纸中央,血珠顺着“五谷纹”漫开,他左手捏“剑诀”按在符背,右手举符对着蝗虫飞来的方向大声念《血祭咒》:“以我精血,引符神威,蝗虫退散,五谷丰肥!”话音落时,符纸“唰”地展开,“五谷纹”闪着金黄的光,像一道半人高的光墙挡在麦田前。
蝗虫飞到符光前,竟像撞了无形的墙,纷纷掉头乱飞,有几只冲得急的,触到光墙就掉在地上,腿还没蹬几下就不动了;漏网的几只飞到田边,沾了“引虫粉”就翅膀发软,摔在地上被鸡啄走。村民们愣了愣,接着欢呼着往田里跑,张老汉捧着刚摘的青麦穗塞给陈砚,麦穗上还沾着露水:“陈道长,您看!麦粒都鼓着呢!”
陈砚握着麦穗,指尖能感受到麦粒里的生气,忽然想起师父当年说的“符术不是用来求名利的,是用来帮人解困”。他把麦穗还给张老汉,笑着说:“这是大家的福气,也是土地爷护着咱们。”
从那以后,山下村民更信青石观了。李家孩子要上学,陈砚给他画“聪慧福符”:用“文昌纸”,笔杆换了“苦楝木”,符身画“书卷纹”,画时还得在砚台边摆支新毛笔,“这叫‘文气相引’,孩子带在身上,读书时心能静。”王家老人腿不好,他用“艾草符灰”煮水——这符灰得是“平安符”烧后的灰,煮时要放三片生姜、两段葱白,“符灰通经络,葱姜驱寒湿,泡到膝盖发红就停,别贪久。”他还教老人按揉膝盖“鹤顶穴”,“按的时候默念‘平安’二字,气顺了,腿就不疼了。”
有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山路被封了。陈砚惦记着山下独居的刘婆婆——她有哮喘,冬天最易犯病。他背着药箱往山下走,药箱里除了治哮喘的草药,还有一张“康宁福符”:这符用“桑皮纸”画,符身是“云纹绕肺形”,画时得用“晨霜磨墨”,还得在丹房里点“安息香”,符力才带安神定喘之气。
走到刘婆婆家门口,陈砚的眉毛、胡子都结了冰,推开门就见刘婆婆蜷缩在炕上,脸色发紫,呼吸时喉咙里像有痰堵着。他赶紧把刘婆婆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先从药箱里取出“康宁福符”贴在她胸口,符背对着“膻中穴”,“这穴通肺,符力能顺着穴进去,先稳住气。”接着他用灶上的余火煮草药,煮时还把符纸边角撕了点,放进药锅里,“符灰入药,能助药效。”药煮好后,他吹凉了一勺勺喂给刘婆婆,又用掌心搓热,按在她后背“肺俞穴”上轻轻揉,帮她顺气。
等刘婆婆缓过来,拉着陈砚的手哭:“陈道长,要不是你,我这把老骨头就冻没了。”陈砚笑着给她掖好被角:“婆婆别担心,我以后常来看您。”第二天走时,婆婆塞给他几个鸡蛋,他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转身就把鸡蛋放在村口孤儿院的窗台上,还在鸡蛋旁放了张迷你“平安符”——用红纸剪的,上面画了道简单的“护身纹”,怕孩子们拿着玩丢了。
日子一天天过,陈砚的头发也渐渐有了银丝。他每天天不亮就站在观前的青石上辨气:“卯时看东方,紫气重就知今日天好;酉时看西方,白气淡就知夜里无霜。”夜里在丹房画符,竹篮里的艾草、菖蒲永远摆得整齐,根须朝正南——这是师父教的“聚气法”,草木朝正南,灵气才聚得足。
有年清明,陈砚把师父的牌位请出来,摆上艾草煮的水——这水得用晨露煮艾草,煮时要念《敬师咒》,水才带孝心;水碗边放着新画的“平安福符”,符纸是他特意用“春生竹纸”做的,比寻常符纸软,“师父生前爱软纸,说摸着不硌手。”风从观外吹进来,卷起符纸的一角,他忽然看见山门外蹲着个穿青布道袍的小孩,正捂着脸哭,像极了当年父母双亡、被师父带回观里的自己。
陈砚走过去,声音温和:“哭啥?眼泪要是能把人哭回来,道观早被水淹了。”小孩抬起头,眼里满是惊慌,陈砚想起师父当年塞给他的桃木牌,便从怀里摸出一枚新刻的“安魂纹”桃木牌——这牌得用“老桃木心”刻,刻时要在“子时”动工,刻完还得泡三天艾草水,牌上才带安神气。他把桃木牌塞进小孩手里:“揣着,夜里做噩梦了,就摸一摸牌上的纹路,能听见松涛声,像有人陪着你。”
小孩攥着桃木牌,指腹蹭着上面的纹路,眼里的惊慌渐渐散了。陈砚牵着他的手往观里走,阳光洒在青石上,暖得像师父当年渡给他的内息——那年他刚到观里,夜里总哭,师父就坐在他床边,用掌心贴着他的后背,渡了点内息给他,说“这是观里的气,能护着你”。他忽然明白,师父从未离开,那些教他辨气、画符、用术的日子,那些说“守着人,给人添福,就不苦”的话,都化作了山间的风、田里的气、符上的光,护着青石观,护着山下的人,也护着他,把这份福气,一代又一代地传下去。
暮色降临时,陈砚带着小孩站在观前的青石上,教他闭眼感受山间的气息:“你听,松针摇的是阳气,得用‘鼻吸口呼’的法子纳气;溪水流的是阴气,要‘口吸鼻呼’的法子调气。咱们辨清气,才能控住气,画符时才敢用‘以气驭笔’,帮人解困时才敢‘以符渡气’。”小孩闭着眼睛,小脸上满是认真,手指还在轻轻捏着桃木牌。陈砚看着他,嘴角露出了笑——青石观的烟火,还会一直旺下去。那小孩名唤阿竹,是山下村落里最后一户遭了瘟疫的人家留下的。陈砚教他辨气的第三日,阿竹突然指着观外的桃树喊:“师父,那树的气在发抖。”
陈砚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老桃树的枝叶蔫垂着,树皮上爬着细密的红纹——是“枯木疫”。这疫气专缠老树,三日内便能让百年古木化为朽柴,若蔓延开来,山下的果林怕是要遭殃。他赶紧回丹房翻出师父留下的《草木经》,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枯木疫需用‘活水灵符’引溪涧生气,配‘腐叶膏’敷树身,还得借晨露的‘润气’打底。”
天未亮,陈砚就带着阿竹去山涧取活水灵——需是流动的溪中心水,用陶罐盛着,罐口得盖新鲜荷叶,防地气泄散。阿竹捧着陶罐跟在后面,踩在湿滑的卵石上险些摔倒,陈砚伸手扶他时,瞥见他掌心的桃木牌正泛着淡红微光,竟是替阿竹挡了些寒气。
回到观里,陈砚教阿竹调“腐叶膏”:取重阳日落下的银杏叶、白露时收的柏叶,按“三比二”的比例捣烂,再拌入蜂蜜和晨露,捣至“膏体拉丝不坠”才算成。阿竹力气小,捣了没几下就胳膊发酸,陈砚接过石臼示范:“捣的时候要跟着松涛的节奏,一下是‘聚气’,两下是‘凝膏’,气顺了,膏才带活劲。”
画“活水灵符”用的是“桑皮韧纸”,笔杆得换“柳木心”——柳木属“活木”,最能引生气。陈砚让阿竹站在案旁看,自己左手按纸右下角“巽位”,右手握笔蘸取溪涧水调的朱砂:“这符的‘水灵纹’要像溪水绕石,七弯八曲但气不断,末尾得画个‘回纹’,把生气锁在树里。”阿竹睁大眼睛盯着笔尖,忽然小声说:“师父,朱砂里有小光在跳。”陈砚点头笑了:“那是溪水里的生气,你能看见,说明辨气的底子有了。”
等三十张符画完,陈砚的指腹又磨红了。他带着阿竹往山下果林去,果农们早已候在路口,裤脚沾着泥,手里攥着铁锹——他们原想把病树砍了烧了,被赶来报信的张老汉拦了下来。陈砚先让阿竹用罗盘定“树脉走向”,自己则踏禹步绕树三圈,每走一步念一句《草木咒》:“溪水生,树叶青,疫气散,树常青”。念罢将符纸贴在树身红纹最密处,再让阿竹用毛刷蘸“腐叶膏”涂在符周,“膏要涂得匀,像给树穿件薄衣,别漏了纹路缝。”
阿竹学得认真,涂到第三棵树时,忽然问:“师父,符气怎么才能钻进树里呀?”陈砚指着符纸边角的微光:“你看,晨露的润气在推它呢。”话音刚落,贴在老桃树上的符纸“唰”地亮起,红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枝叶竟慢慢抬了起来。果农们欢呼起来,有个年轻汉子捧来一筐刚摘的青桃,硬塞进阿竹怀里:“小道长,尝尝,甜着呢!”
阿竹捧着桃子回观的路上,一直摩挲着桃木牌。夜里他睡不着,溜到丹房找陈砚,见师父正对着师父的牌位发呆,案上摆着半碗艾草水。“师父,你也会想师父吗?”阿竹小声问。陈砚把他拉到身边,指着墙上的符谱:“你看这些符,每一笔都是师父教的,画符的时候,就像师父还在身边。”他取出一块新的桃木,“今夜教你刻‘平安纹’,刻的时候要想着要护的人,纹路里才会有暖意。”
阿竹学刻符的日子里,青石观总飘着艾草香。有回山下王家媳妇难产,夜里派人来请陈砚。陈砚揣着“催生符”往山下赶,阿竹非要跟着,说能帮着拿罗盘。那符需用“萱草纸”画,笔杆是“梧桐木”,符身要画“莲台纹”,画时得听产妇的呼吸,每一声呼气落笔,吸气收笔。到了王家,陈砚让阿竹守在门外,自己进去贴符——符要贴在产妇床头的“坤位”,还要用指尖蘸产妇的发梢灰点在符心,激活“母子气”。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屋里传来婴儿的啼哭。王家老汉冲出来给陈砚磕头,怀里抱着皱巴巴的小娃娃。阿竹凑过去看,见小娃娃攥着拳头,忽然想起自己刻了一半的桃木牌,赶紧从怀里掏出来:“这个给小娃娃,能保平安。”王家老汉千恩万谢地接了,那桃木牌贴在婴儿胸口,竟泛出淡淡的暖光。
回观的路上,月亮升得老高。阿竹牵着陈砚的衣角问:“师父,符真的能让人变好吗?”陈砚弯腰摸了摸他的头:“不是符能,是画符的人心要诚,帮人的意要真。就像你刻桃木牌时想着护着小娃娃,那牌里就有了你的心意,自然能添点福气。”
转年开春,青石观的艾草长得格外旺。阿竹已经能自己画简单的“驱蚊符”了,就是“驱蚊纹”总画不圆。陈砚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示范:“手腕要稳,气要沉到丹田,你看,顺着风的方向画,纹路才带驱避的劲。”阿竹跟着学,笔尖的朱砂终于拉出了匀净的弧线,符纸落墨的瞬间,观外的蚊子竟真的绕着飞开了。
这天午后,张老汉又拄着拐杖上山,怀里揣着新蒸的馒头,笑得满脸褶子:“陈道长,阿竹小道长,山下的麦子要熟了,村里准备办个谢神宴,您俩可一定要来。”陈砚刚要应下,阿竹突然指着山下喊:“师父,你看!麦子地里有金光!”
陈砚望去,只见麦田里的麦穗都泛着饱满的金光,风一吹,麦浪滚得像金色的海。他想起三年前画“丰穰福符”的日子,想起师父说的“守着人,给人添福,就不苦”。阿竹拽着他的袖子,手里举着刚画好的“丰收符”:“师父,我也画了符,给麦子添点福气!”
陈砚接过符纸,见上面的“麦穗纹”虽然稚嫩,却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他牵着阿竹的手往山下走,阳光洒在青石路上,暖得像师父当年渡给他的内息。观里的艾草香顺着风飘下山,混着麦田的清香,漫在整个镇子上空——青石观的烟火,果然旺得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