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锈蚀教堂的钟匠
幽绿的化学灯棒，如同鬼火，在绝对的地下黑暗中摇曳，勉强照亮前方不足一米的范围。脚下的泥泞变得更深，混合着某种粘稠的、散发着腐臭的污水，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
空气稀薄而污浊，充满了铁锈、霉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电离后的金属腥气。通道四壁不再是粗糙的泥土，而是变成了锈蚀得极其严重的金属板，有些地方薄如纸片，手轻轻一碰就会簌簌落下红色的锈屑，露出后面更深沉的黑暗。
小杰在前面带路，动作变得愈发谨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不再说话，只是偶尔用手势示意鹿意言注意脚下或者低头避开垂落的、已经锈断的管道。
“我们快到‘交界区’了，”小杰终于极低声地开口，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几乎被黑暗吸收，“这里的结构很不稳定，是旧时代留下的烂摊子，连‘鹿苑’的银线都很少延伸到这里。但也正因为这样，‘清道夫’也很少来。”
鹿意言默默点头，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她不仅能听到自己和小杰的心跳呼吸，似乎还能听到脚下深处传来某种巨大的、缓慢的、如同沉睡巨兽心跳般的机械嗡鸣声，以及更远处，金属疲劳发出的、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呻吟声。
这里的一切，都给人一种走向世界尽头、走向某个庞大机械坟墓的感觉。
哥哥的U盘紧贴着她的胸口，冰冷而沉重。
又前行了大约半小时，通道开始向上延伸。锈蚀的金属阶梯出现在脚下，有些台阶已经缺失，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丝不同于化学灯棒的、微弱的天光——一种灰蒙蒙的、仿佛透过厚厚滤网照射下来的光线。
阶梯的尽头，是一扇巨大、扭曲、几乎被锈蚀成一整块的金属闸门。闸门并未完全闭合，留下一个需要侧身才能通过的缝隙。而那灰白的光线，正是从缝隙中透入。
小杰熄灭了化学灯棒，示意鹿意言保持安静。他率先侧身挤过缝隙，警惕地向外张望了片刻，才对她招了招手。
鹿意言深吸一口污浊却“新鲜”了些的空气，挤过了那道缝隙。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
她仿佛站在了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空洞的边缘。这个空洞的规模超乎想象，穹顶高远，隐没在黑暗中，看不到尽头。而她们所在的，只是洞壁上无数类似出入口中的一个。
空洞的下方，是一片无比壮观的、锈蚀的钢铁森林——那是废弃了不知多少年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旧工业设施：高耸却已扭曲断裂的反应塔、如同巨兽肋骨般交错坍塌的管道网络、静止不动的巨大传送带和机械臂……所有的一切都被厚厚的、红黑相间的锈层覆盖，呈现出一种末日般的、悲壮的沉寂。
而在这片锈蚀废墟的正中央，矗立着一座最为奇特的建筑。
它似乎是由一座古老的、哥特式风格的教堂主体，与后来粗暴加建上去的、巨大的工业冷却塔、烟囱以及各种无法辨认功能的金属架构杂交、融合而成的怪物！教堂原本的彩绘玻璃窗早已破碎，被锈蚀的钢板胡乱封堵，尖顶歪斜，上面挂满了垂落的、锈断的电缆和铁链，如同一具被推上工业祭坛的、腐朽的神祇骸骨。
这就是“锈蚀教堂”。
灰白的光线，来自洞穴极高处某些裂缝中透下的、可能是城市底层反射下来的微光，无力地洒在这片巨大的废墟上，更添几分苍凉与诡异。
“跟我来，小心点。”小杰低声道，开始沿着洞壁上开凿出的、狭窄而危险的栈道向下走去。栈道也是锈迹斑斑，有些地方甚至需要跳跃过断裂的缺口，下方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鹿意言紧跟其后，心脏因高空和这超现实的景象而收紧。
越靠近那座“教堂”，越能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沉默的压力。空气中那种电离的金属腥气也更加浓郁。
他们最终从一条巨大的、早已停止输送任何液体的管道口，滑入了“教堂”的内部。
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巨大和混乱。教堂原本的中殿被各种巨大的、锈蚀的机器设备占据，长椅被推翻堆积在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布满仪表盘（大多屏幕漆黑碎裂）的控制台、缠绕如蛇群的线缆、以及堆叠到几乎触及彩绘玻璃窗残骸的废弃零件山。
高高的、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穹顶上，垂落下许多粗大的金属钩链，有些还挂着未曾完成的、造型奇特的金属构件，如同某种后现代的艺术装置，又像是酷刑室的道具。
而在这一切的正中央，原本应该是祭坛的位置，此刻正被无数闪烁着的、发出微弱光芒的屏幕和指示灯所占据。那些屏幕型号古老，发出的光芒大多是单调的绿色或橙色，上面滚动着鹿意言完全无法理解的代码和数据流。它们与周围锈蚀的环境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一个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坐在那些屏幕前。
他穿着沾满油污的深色工装，头发灰白而凌乱，身形消瘦，却坐得笔直。他的双手正飞快地在一個老式的、键帽都已磨损的机械键盘上敲击着，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在这片寂静的废墟中，如同某种仪式的鼓点。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两人的到来毫无察觉。
小杰示意鹿意言停下，自己恭敬地上前几步，低声喊道：“钟匠先生？”
键盘敲击声戛然而止。
那被称为“钟匠”的身影，动作停顿了一秒，然后极其缓慢地，转过了他所坐的那张老旧办公椅。
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却有一双异常明亮、锐利如鹰隼的眼睛的脸，出现在屏幕光芒的映照下。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小杰，带着一丝询问，随即立刻牢牢锁定了鹿意言。
他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探照灯，上下扫视着她，从她破烂的红裙、赤着的脏脚，到她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最后，死死地盯住了她脖颈间那枚鹿角吊坠。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混杂着震惊、审视、回忆，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悲哀。
他没有问“你是谁”，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于外人闯入的态度。
他只是缓缓地、用一种沙哑却异常清晰的语调，开口说道，每一个字都像生锈的齿轮在相互碾磨：
“它……终于找到你了，是吗？‘遗产’的继承者。”
鹿意言的心脏猛地一跳！“遗产”？又是这个词！
“你认识这个？”她举起吊坠，声音因紧张而干涩。
“认识？”钟匠的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眼中那悲哀的神色更浓，“何止认识……孩子，你脖子上戴着的，是‘鹿苑’最高权限核心之一的‘幼鹿徽记’……也是开启最终真相的……钥匙之一。更是……催命符。”
他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走向旁边一个堆满工具的工作台，拿起一个看起来像是自制扫描仪的东西，对着鹿意言的吊坠照了一下。
扫描仪发出微弱的嘀声，屏幕上跳出一连串复杂的符号。
钟匠看着屏幕，脸色变得更加凝重，甚至闪过一丝恐惧。
“生物信号绑定确认……协议‘逐鹿’状态：已完成。引导者：‘Wet Nurse’（林薇）。”他念出这些代号时，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他们……他们竟然真的成功了……用如此残酷的方式……”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地看向鹿意言：“孩子，告诉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逐鹿’测试的最后阶段……是什么？”
在他的目光逼视下，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苦难的眼睛面前，鹿意言一直紧绷的、用仇恨和冰冷伪装的坚强，几乎要瞬间瓦解。
她张了张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他们……他们杀了我哥哥……逼我复仇……然后……然后告诉我，这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测试……”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眼眶无法控制地发热。
钟匠静静地听着，那双锐利的眼睛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无力的愤怒所充斥。他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充满铁锈味的空气，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情绪。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里只剩下决绝的清明。
“温思眸……是个好孩子。聪明，勇敢，像他父亲一样……可惜，他触及了不该触及的核心，试图用个人的力量对抗整个深渊……”钟匠的声音低沉而悲痛，“他的死，不是意外，是必然的清除。而你……”
他看向鹿意言：“你，是他计划之外唯一的变数，也是‘他们’精心培育的……最终容器。”
“容器？什么容器？”鹿意言急切地追问，向前一步。
钟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身走向那堆闪烁的古老屏幕。他在键盘上快速敲击了几下，调出了一份极其加密的、残缺的文件。
文件的标题是：【“鹿王”苏醒协议 - 候选容器培育计划】。
在计划书的执行者一栏，赫然标注着：Wet Nurse （林薇）。
而在候选者名单上，只有一个名字，被高亮标出：温思言 （鹿意言）。旁边还有她的详细生理数据、心理评估报告、甚至包括她每次注射镇静剂的记录和脑波变化图！
“所谓的‘逐鹿’协议，根本不是什么测试！”钟匠的声音冰冷而愤怒，“那是一个持续了十年的、缓慢的、针对你大脑和神经系统的改造和驯化过程！他们利用你的仇恨和痛苦作为催化剂，一步步将你的意识频率调整到能够承受‘鹿王’意识碎片注入的状态！林薇给你的那些‘镇静剂’，根本就是神经耦合剂和意识锚定剂！”
鹿意言如遭雷击，浑身冰冷！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每一次注射后的冰冷平静，每一次情绪被强行压制……原来都不是为了她好，而是为了将她变成适合某个东西“居住”的容器？！
“鹿王……到底是什么？！”她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呼吸。
“鹿王……”钟匠的眼中闪过一丝深深的敬畏与恐惧，“是‘鹿苑’的创造者之一，也是最初的失控者。他的意识在多年前的一次事故中破碎，分散储存在‘鹿苑’的网络深处。但他太强大，他的意识碎片会侵蚀任何试图承载它的普通大脑。所以，‘他们’——‘鹿苑’现在的掌控者们——需要培育一个特殊的、强大的、又能被控制的容器，来尝试‘回收’或者说‘囚禁’这些碎片，以彻底掌控‘鹿苑’的全部权限，或者……达成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他指向鹿意言：“而你，温思言，因为你的家族血缘（你父亲曾是‘鹿苑’的高级研究员，代号‘牧星人’），因为你的特殊体质，因为你这十年被精心‘培育’出的精神状态……你就是他们选中的，最完美的‘容器’。”
哥哥调查的，是她被选为容器的真相？林薇的背叛，是为了确保“容器”按计划完成？
那枚吊坠，不仅是钥匙，更是一个……信标？或者……已经开始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了？
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攫住了鹿意言，她几乎要呕吐出来。
就在这时，教堂深处，突然传来一阵低沉、恢宏、却因年代久远而走调失真的——
钟声。
当——当——当——
钟声在巨大的锈蚀空间内回荡，沉重而悲凉，仿佛在为一个时代送葬。
钟匠脸色猛地一变：“不好！这不是报时钟！是入侵警报！最古老的那套系统被触发了！他们找到这里了！”
几乎同时，教堂各个角落阴影里，那些早已被认定为废弃的通风管道和线槽中，突然亮起了无数猩红色的光点！如同苏醒的恶魔之眼！
冰冷的、合成的警报声从一个老旧的喇叭里断断续续地传出：
【警告！检测到多重未授权访问！物理边界突破！身份识别：清道夫小队……及……及……鹿苑内庭护卫？！】
鹿苑内庭护卫？！他们和“清道夫”不是一伙的？还是……联手了？！
小杰惊恐地看向入口方向，那里已经传来了密集的、沉重的脚步声！不止一个方向！
钟匠猛地冲到工作台前，飞快地操作着，一个隐藏的暗格弹开，里面露出一个接口极其古老、却闪烁着银光的数据端口，以及一个造型奇特的、如同鹿角分叉般的密钥！
“没时间了！孩子，过来！”钟匠对鹿意言大吼，眼神决绝，“我不知道你哥哥在U盘里留下了什么，但那可能是唯一能对抗‘他们’的东西！我这里的设备太老旧，无法完全破解它的加密，但它需要‘幼鹿徽记’作为验证启动！”
他指着那个鹿角密钥和数据端口：“这是我能提供的最后帮助！一个一次性的、直接通往‘鹿苑’最深层数据库——‘核心回廊’的物理后门！但一旦启动，这里也会彻底暴露！你会直接面对‘鹿苑’最核心的防御系统和……可能已经苏醒部分意识的‘鹿王’碎片！那比死亡更可怕！”
他死死盯着鹿意言：“选择权在你！是现在转身离开，或许能多活片刻？还是用这最后的机会，从这里直接闯入深渊的心脏，去面对最终的真相，可能被吞噬，也可能……找到反击的机会？！”
教堂沉重的、被暴力破拆的巨响已经从四面八方传来！
猩红的光点越来越近！
小杰已经捡起一根锈蚀的铁棍，挡在鹿意言身前，尽管浑身发抖，却寸步不让。
鹿意言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握的U盘，又摸了摸胸口那枚冰冷的吊坠。
十年仇恨，原来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培育。
至亲背叛，只为将她制成容器。
如今，前有猛虎，后有豺狼。
她已无路可退。
眼中所有的迷茫、恐惧、痛苦，被一种极致的、冰冷的火焰焚烧殆尽。
她抬起头，看向钟匠，眼神平静得可怕。
“告诉我，该怎么做。”
她走向那个数据端口，手中的U盘和颈间的吊坠，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同时发出了微弱却坚定的共鸣嗡鸣。
最终的深渊，就在眼前。
她选择，纵身一跃。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