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道心反噬

漩涡的余波渐渐散去，暗河重新归于深邃的宁静，仿佛一条银辉流淌的丝带，在夜幕下悄然蜿蜒。点点磷火悬浮在半空，微光闪烁，如同无数双冰冷而警觉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河岸边并肩而坐的两名少年。这片静谧的空间因此被笼罩上一层难以言喻的神秘气息，隐隐透出一份疏离与孤寂。

林墨将膝盖曲起，双臂环抱在胸前，指尖却依旧止不住地微微颤抖——那是过度抽取火灵后留下的余波，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针在经脉中无情地翻搅、肆虐。楚风侧过头，目光落在林墨袖口那被烈焰舔舐出的焦痕上，眼神深沉如夜，似蕴藏着说不清的情绪，又像是在压抑某种无声的涌动。

“方才那一瞬，他明明想挥拳打我，却替我挡下了飞岩。”

“邪修……也会救人？”

疑问在舌尖滚了几圈，最终还是被咽回了肚子里。

正道戒律第一条：不外露犹疑。

林墨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砾石刮过铜镜：“别琢磨了，我救你，只为还你一命。走出深渊后，各走各路。”

楚风挑眉，似笑非笑：“若走不出去呢？”

林墨低笑一声，笑声夹杂着淡淡的血腥味：“那就一起死，路上也算扯平。”这一句话带着几分浑不吝，却让紧绷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许。

两人几乎同时抬头——

头顶的石壁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犹如一张铺展开来的巨大黑色蛛网，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蓝光不时划过天际，短暂地照亮了洞窟穹顶的轮廓。在那遥远的高处，一条倒悬的钟乳石长廊曲折而上，宛如通往未知出口的神秘通道，令人不禁心生遐想。

林墨站起身，身形晃了一晃。灰雾在他的丹田内翻涌，像被搅动的沼泽，其中一粒微弱的光点忽明忽灭——那是老者的道心碎片，最顽固、最阴毒的存在。它每一次闪烁，都会撕扯林墨的神经末梢，催生出暴戾的冲动：

“拔剑……杀了他……吞了他的道心！”

林墨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入手掌，锐利的疼痛像细针一般刺入神经，却也勉强压下了胸口翻涌的躁意。腥咸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令他的意识稍稍清明，那层笼罩眼前的灰雾也略微淡去几分。而楚风并未察觉出异样，只是随手丢过来一枚低阶回灵丹，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不耐：“吃了，补充灵气，别到时候拖我后腿。”

丹药莹白如玉，散发出一缕淡雅的草木清香，萦绕在鼻尖，令人心神微醺。林墨凝视着那枚丹药，眼神却逐渐恍惚，仿佛另一幅画面骤然闯入脑海——灰雾翻涌，化作一只漆黑如墨的手掌，悄然攀上丹药，随即顺着楚风的胸口钻入，将那颗晶莹剔透、纯净无瑕的道心生生拔起……画面如此真实而诱人，他不自觉地喉结滚动，手掌几近伸出。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丹药的刹那，他猛然回神，脚步急退半步，像是被烈火灼伤一般：“我自己能活。”声音低哑而沙哑，透着一股决绝的冷厉，仿佛刀刃划破夜空。

楚风蹙眉，收回丹药，没有多言，心中却掀起了波澜：“他在抗拒什么？邪气？抑或……他自己？”

两人沿着暗河缓步向前，刻意选择了地势较高的一侧。石壁上湿气凝重，青苔间渗出的蓝色液体蜿蜒流淌，将脚下的地面浸润得如油脂般滑腻难行。洞顶悬挂的水珠不时滴落，砸在水面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在空旷的洞穴中激起阵阵回音，仿佛无数微弱的耳语交织成一片。林墨的脚步渐渐沉重，每一步都像踏入一片深不可测的泥沼，而那些原本隐约的耳语声也愈发清晰，如同从遥远的时空深处传来，直逼他的耳畔。

“回头吧……你本就不被需要……”

“青云宗弃你，世人厌你，唯有我与你同在……”

灰雾之中，一粒墨黑的光点旋转放大，化作一张模糊的人脸——黑袍老者，胸口空洞，嘴角咧开诡异的笑容：“吞了我，便得自由；抗拒我，永坠牢笼。”

林墨瞳孔骤缩，呼吸急促，胸口仿佛压上了千斤巨石。他猛然抬手，一掌拍向石壁，借助反震之力勉强稳住身形。“闭嘴！”他低吼出声，这一动静引来了楚风的侧目。

“你怎么了？”

“没事。”林墨抹了把脸，掌心满是冷汗，“只是……腿软。”

楚风没有说话，但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半步，既像是防备，又像是守护。这短短的半步距离，让林墨体内的灰雾更加沸腾，却也让一丝清明透入心底——

“他若真想杀我，方才不会伸手。”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黑暗，却也让他更加恐惧：“原来邪念一直在等我松懈。”

再往前，洞道猛然开阔，一座天然生成的石厅豁然展现在眼前。厅顶垂挂下无数钟乳石，形态狰狞，犹如倒悬的獠牙；而地面上，则耸立着更多尖锐的“獠牙”——一具具被石笋贯穿的尸体，悬在半空，摇摇欲坠。尽管衣袍已然腐朽，但依稀能辨认出那些曾经显赫的宗派纹绣：青云、天阙、血河……甚至还有魔道赤炎宗的标记。他们的面容扭曲，仿佛在生命终结前经历了难以言喻的恐惧，那凝固的神情令人心头凛然，寒意不由自主地顺着脊背攀爬而上。

林墨只瞥了一眼，灰雾便轰然爆开——数十粒光点同时亮起，记忆、情绪、道法碎片化作洪流涌入识海：

“救我！”

“还我道心！”

“一起死吧！”

尖叫声、咒骂声与哀嚎声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化作无形的巨手，死死攫住他的心脏，肆意拉扯。林墨只觉脑袋嗡鸣作响，他抱头跪倒在地，身体剧烈颤抖，眼球上翻，血丝如同裂开的蛛网般布满眼白。楚风见状神色骤变，急忙上前，指尖凝聚起一缕纯净的灵力，点向他的眉心，声音低沉却透着紧迫：“抱元守一，屏除杂念！”

灵力宛若清泉涓流，轻柔却坚定地注入体内，勉强将那肆虐的洪流压制下去。然而，不过刹那，清澈的灵力竟被染成死寂般的灰暗，如同被污染的源泉，反过来疯狂侵蚀他的经脉。楚风闷哼一声，指尖有黑气缠绕升腾，犹如恶蟒吐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三步。他的眼底终于浮现出一抹骇然之色，声音低沉而沙哑：“这不是普通的邪气……是道心反噬！”

林墨七窍缓缓渗出鲜红的血迹，一缕缕灰雾从他体表暴涌而出，转瞬间凝化为一只半透明的漆黑大手。那黑手毫无迟疑，迅疾如电地探出，径直攫住了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尸体的胸口处，隐约浮现出一点微弱的光华，那是尚未被完全吞噬的道心残晶，摇曳着脆弱而倔强的光芒。黑手却毫不怜惜，卷起残晶便要将其拖拽回林墨体内。

楚风咬紧牙关，双指并拢如剑，一式“青霄破晓”凌空斩出。凛冽的剑气撕裂空气，与那只漆黑如墨的手掌悍然相撞，爆发出刺耳的尖啸声，仿佛万鬼齐哭，令人毛骨悚然。黑手被剑气斩成两截，却在瞬息之间重新凝聚，带着更为凶狠的气势反扑而来。楚风只觉一股巨力袭来，震得他气血翻涌，手中剑几乎脱手而出，身形亦不由自主地踉跄后退。

千钧一发之际，林墨怀中的铜镜骤然飞出，碎裂的镜面迸射出金红色的光雨，如同一场炽烈的流星雨倾泻而下。光雨将那只黑手牢牢钉在地上，任其如何疯狂挣扎，都无济于事。尖锐的笑声从黑手上传来，宛如婴儿啼哭般刺耳，却在光雨的侵蚀下逐渐扭曲、衰弱，最终化作缕缕黑烟，消散于空气中。然而，林墨也因脱力仰倒在地，身体重重砸在地面，激起一片尘土。她的瞳孔已然涣散，眼神空茫，可那紧攥着铜镜的手却依旧用尽最后的力气，指节泛白，仿佛这是她与生存之间唯一的纽带，是绝境中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楚风单膝跪地，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复杂地看着林墨：“刚才……那是什么？”

林墨嘴唇微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我。”

仅仅两个字，却似有千钧之重，将整个石厅压迫得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洞顶悬挂的水滴悄然坠落，在两人之间猛然碎裂，化作无数细小的晶莹，如同一场无声而冷冽的雪，飘散在空气中。良久，楚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一同驱散。他垂眸凝视片刻，随后抬手将剑收回鞘中，声音低沉却坚定：“我带你出去。”

林墨苦笑着，鲜血顺着齿缝滴落：“为何？我随时可能……再吃人。”

楚风抬起头，目光澄澈而锋锐：“因为我答应过师父，要查清无妄渊异动。更因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我相信，道心可塑，人性可转。若我现在弃你，便是弃我之道。”

林墨怔住，灰雾深处似有微光轻轻闪烁了一下。他垂下头，笑声道：“疯子……”

楚风也笑了笑：“彼此。”

两人对视，一个血污满面，一个衣襟染尘，却奇迹般达成短暂的同盟。石厅外，风声呜咽，仿佛深渊为这份荒谬的盟约发出了低低的嘲笑。

就在此时，厅底的地面忽然震动，一条漆黑的裂缝迅速蔓延开来，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巴。冰冷又熟悉的声音从裂缝深处传来：

“小娃娃……你以为……能摆脱我？”

黑袍老者的虚影自裂缝中探出半身，胸口处空荡如渊，却诡异地伸出一根由黑雾凝聚而成的指爪，直直指向林墨的心口。那灰雾仿佛被激怒般剧烈翻涌，铜镜随之震颤不止，镜面上的裂纹迅速蔓延，如同蛛网般爬满整个镜面。楚风毫不犹豫地拔剑而起，身形一晃已挡在林墨身前，声音冷冽如霜：“退后。”

林墨却缓缓抬手，按住他的肩膀，站了起来。他抬起眼，瞳孔深处金红与漆黑交替闪灭，如同昼夜轮换。“不。”他一字一顿，“这一次，我自己来。”

裂缝扩大，黑影如潮水般涌出；铜镜升空，金红光芒如利刃直指深渊。光与暗，正与邪，少年与自己的心魔——终于迎来了第一场正式对决。

【第三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