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与楚风的脚步,在第三十块青石板前戛然而止。鞋底轻轻擦过那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的石面,发出一串细碎而刺耳的“咯吱”声,仿佛惊扰了这片空间沉寂已久的宁静。青铜日晷伫立在青石板旁,如同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无声地注视着他们,散发着一种令人屏息的沉重气息。晷针的影子缓缓挪移,渐渐逼近刻痕深处的“辰”字,仅余一线之隔。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连空气都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似乎整个天地都在默默等待,那即将到来的一瞬。
“三个月,九十天,今天是第一天。”楚风的声音在喧嚣的市井声中显得零落而破碎。小贩的吆喝与孩童欢快的笑闹此起彼伏,交织成一幅热闹而鲜活的人间画卷,犹如一锅翻腾不止的沸粥。“糖葫芦哎——”“抓泥鳅咯——”这些叫卖声在空气中回荡,绵延不绝,却未能掩盖他话音里那抹若有似无的异样。他的语调恍惚,如同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但那隐隐透出的凝重感,却像一块沉入水底的冷石,无声无息间压在了心口,令人无法忽视。
林墨并未回应,只是抬手按住胸口。心镜玉坠散发着温热,触感如同刚从火炉旁取下的石块,微烫却并不灼人。他隐隐察觉到,某种无形的倒计时已在暗中启动。远处,天机榜悬于高空,灵光闪烁间映出刺目的文字:“诛邪令:噬道余孽林墨,擅吞道心,罪当万死,擒者赏灵石三千!”画像中的少年左眼如燃烧的日冕般炽烈,右瞳却漆黑似深渊,血纹蜿蜒缠绕,透出一股诡秘而深沉的气息。林墨嘴角轻扬,指尖微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噗”,一缕灰雾无声无息地融入榜单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第一步,让画像……睁眼说瞎话。”
夜深,客栈静室中,铜镜低垂于房梁之下,微弱的光芒如豆般摇曳,将少年紧蹙的眉宇映得分外分明。林泥盘膝而坐,双眸缓缓闭合,心神渐次沉入那片广袤无垠的识海之中。刹那间,奇异的雨点骤然落下——并非寻常水滴,而是无数破碎的道心碎片,夹杂着残缺的意念,“啪嗒啪嗒”砸向识海表面。每一片坠落的碎片都激起点点涟漪,溅起一张张扭曲的人脸,恍若无声诉说着某种隐秘的痛苦与执念。
“还我道心!”
“一起死吧!”
愤怒与哀鸣如百鬼嘶吼,声浪在耳畔交叠起伏,仿佛要撕裂天地。莲台在守心诀运转至三层时显得若隐若现,碧绿的莲瓣在雨水的冲刷下微微颤动,似随时可能凋零。林墨静立于莲台中央,双手合十,双眸沉静如深潭。他低声喝道:“定神!”那声音虽轻,却如洪钟般铿锵,带着一股不可撼动的威严与力量,直击人心。
莲台在狂暴的雨水中勉强维持了片刻平衡,但终究抵不过那如洪流般的冲击,渐渐被漆黑的水幕吞没。雨水翻涌,化作一片深不可测的沼泽,而莲台则像一片孤叶般无力地向深处沉沦。就在这阴冷窒息的瞬间,一张苍白枯槁的面孔从沼泽中缓缓浮现——是玄老!他的眼窝深陷,仿佛盛满了无尽的岁月与苦难,声音沙哑得如同泥浆中挣扎的气泡,“吞而不化,终成反噬;镇而不散,迟早归亡。小子,你能渡人,却可曾问过自己能否渡己?”
一只巨大的手掌猛然破开沼泽表面,裹挟着泥浆与湿冷的气息,紧紧攥住林墨的脚踝。他没有反抗,少年苍白的手指只是轻微颤动了一下,便顺着力道任由自己滑向深渊深处。四周一片死寂,唯有沼泽的水声在耳边低吟。最终,他停在了一扇古老的石门前,门楣上刻着三个苍劲的篆字——“抉择关”。那字迹仿佛带着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石门无声开启,内部空间空旷而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停滞。唯有石桌与石椅静静伫立,如同沉默的守护者。玄老端坐于对面,佝偻的身影隐没在披散的白发中,那双浑浊却又深邃的眼眸,宛如古井般幽暗而不可测。石桌上摆放着三样物品:一枚漆黑的丹丸,散发着令人心悸的腥甜气息;一柄短剑,剑身镌刻着“斩我”二字,字体苍劲如刀劈斧削;还有一盏琉璃灯,灯火虽已熄灭,却仍残留着些许温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仿佛每一丝呼吸都被这沉重的氛围挤压得艰难无比。
玄老枯瘦如柴的手缓缓伸出,嗓音如同砂纸磨过般嘶哑,“问一:弱肉强食,乃天道真理。你,吃,还是不吃?”丹丸滚落在林墨脚边,一股浓烈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直钻入他的鼻腔,唤醒了他内心深处那股原始的饥饿感。然而,少年并未被这本能驱使。他抬起手,轻轻将丹丸推开,目光平静而坚定,“我吃过,记得那味道——苦涩无比,且撑得难受。今日,我不饿。”
玄老的眼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随即抬手一指那柄短剑,声音低沉而肃然:“问二:斩我成道,可立登元婴。你斩,还是不斩?”林墨缓缓俯身拾起短剑,冰凉的剑尖轻轻抵在自己的胸口,却在下一瞬猛然调转剑柄,将剑递向玄老。他的目光平静,却透着一股不可动摇的决绝,“真正需要斩的‘我’,其实是你。既然你无法下手,那便由我代劳。”
玄老愣在原地,双手微微发抖地接过那柄短剑。然而,就在他刚触碰到剑身的瞬间,锋刃却骤然一转,冰冷的寒光直逼向他自己的咽喉。他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呼吸,嘴唇不由自主地颤动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最后一个提问无需语言,琉璃灯自行升起,悬浮在两人之间,灯芯无火自燃。火光中浮现出两段记忆:一幕是前世噬道宗血月高悬,玄老跪地献上宗主印,誓言效忠;另一幕则是今生无妄渊,他扼住林墨的咽喉,怒吼着索要道心根本。两段人生交织,最终凝结为一句话——
“可愿渡我?”
林墨抬手,轻轻覆上玄老那枯瘦如柴的手背,声音低沉而温和,仿佛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我渡你,也渡我。”话音未落,琉璃灯猛然炸裂,碎片在空中化作漫天光雨,如同星辰坠落,洒满整个空间。石门随之轰然开启,露出一条幽深的道路,光影在其间交错缠绕,似是通往未知的彼岸,又似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现实,静谧的室内。铜镜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镜面从灰暗转为纯白,继而化作碧绿,最终凝定为一朵灰色的莲台,莲心一点金红微微跳动,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生机与神秘。林墨缓缓睁开双眼,瞳孔中金黑两色如漩涡般交替旋转,犹如一幅完美的阴阳鱼图腾。他抬起手,指尖浮现出一枚小巧的莲台,莲瓣轻轻开合之间,一个白发小人端坐其中——正是玄老。小人睁开浑浊却透着深邃平静的眼眸,朝少年遥遥一礼,随后化作点点光芒,在空气中悄然消散。
楚风推门而入,刚好目睹这一幕,脚步一顿,“成了?”
林墨缓缓起身,心镜玉坠的温度已不再灼热,而是温润地贴合在胸口,宛如一颗真正跳动的心脏,与他的呼吸融为一体。“抉择关已过,守心诀……终至圆满。”他的声音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宁静,仿佛连空气都因之清透了几分,“玄老已融入我的血脉魂魄,不再是威胁,也不再是外敌,他已成为我的一部分。”
楚风挑眉,“那三月后的天刑台呢?”
林墨轻笑,眼底的莲影一闪而逝,“去渡天下——渡他们心里的那个‘玄老’。”
次日清晨,天机城陷入了一片沸腾。榜单上的画像悄然发生了变化:少年依旧身披那袭如夜色般的黑衣,但左眼的日冕纹已化作一弯温润的月纹,右瞳从幽深的黑转变为清澈如山涧泉水般的透亮。曾经狰狞的血纹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株环绕瞳孔的灰莲,莲心点缀着一点金红,宛如黎明破晓时跃出地平线的第一缕曙光。榜文也随之焕然一新,映衬着这份难以言喻的异变。
「诛邪令暂且搁置,三月之后,天刑台将开启‘道心择选’——胜者,可获‘选择者’之尊号;败者,则依原令处决。」这声音冰冷而肃杀,如同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凛冽寒意,让人无法逃避那既定的命运。
人群如沸水般喧嚣起来,正邪修士皆聚于长街之上,议论之声不绝于耳。“这小子竟然改了画像!”有人惊呼,语气中满是不可思议。“莫非是天机榜出了差错?”另一道声音带着质疑与不安。客栈二楼,林墨静静倚窗而立,目光深邃而冷峻。他指尖萦绕的灰雾逐渐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唇角微扬,他在心中低语:“画像已改,舆论已动,第一步……已然完成。”
楚风递来一杯热茶,袅袅茶香升腾,温润得像是把时间煮化了一般。他问道:“第二步?”
林墨抬眼望向远方,眼底的莲台与月纹交相辉映,“让天下人……亲眼看见‘选择’本身。”
他举杯,一口饮尽,唇齿间残留一丝甘甜,就像淤泥中终于开出了一朵尘中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