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雪,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那一年的初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十一月初,天色尚未完全转寒,雪花便已悄然飘落,像是天上某位仙人不小心打翻了银盘,碎玉纷纷,洒满了整座皇城。
沈如晦就是在那场雪里,第一次见到了她。
她站在宫墙之下,身披一袭素白狐裘,鬓边斜插一枝红梅,雪落在她肩头,竟不化。她微微仰着头,似在望天,又似在等什么。那一瞬,沈如晦竟忘了自己本是奉旨入宫,只为替太子殿下诊脉。
“你是……沈太医?”她转过身来,声音轻得像雪落无声。
沈如晦怔了怔,低头行礼:“正是微臣。”
她点点头,目光从他脸上掠过,像风吹过湖面,不留痕迹。
“我姓顾,单名一个‘雪’字。”
顾雪。
后来沈如晦才知道,她是先帝遗女,封号“昭宁”,却因生母早逝,自幼养在冷宫,几乎被世人遗忘。直到新帝登基,才将她接出,赐居昭阳殿,却仍是空有公主之名,无半点实权。
她像一朵开在雪地的花,冷得惊人,也静得惊人。
沈如晦那日入宫,本只为诊脉,却意外地,被留在了昭阳殿。
“你医术很好。”她说,“我身子弱,太医院的人都不敢开重药,唯有你,敢用附子、细辛。”
沈如晦低头:“公主脉象虚浮,寒毒入骨,若不用重药,恐难撑过今冬。”
她笑了笑,眼角却有一丝倦意:“撑不过也好。这宫里,活得太久,未必是福。”
沈如晦没接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她身侧,像一株沉默的松。
从那天起,他成了她的专属太医。每日三更入宫,五更离去,风雪无阻。
她不爱说话,他便也不多言。只是每次诊完脉,总会留下一盏温好的药,放在她手边。她有时喝,有时不喝。他不劝,只是第二日再来,重新煎一盏。
雪落了一夜又一夜,昭阳殿的梅花开了又谢。
沈如晦渐渐发现,她并非寡言,而是无人可说。她的世界太小,小到只有一座宫殿,一盏灯,一场雪。
而他,成了那场雪里,唯一一个愿意驻足的人。
“沈如晦。”有一夜,她忽然唤他名字。
他正收拾药箱,闻声回头。
“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他沉默片刻,答:“因为你是病人。”
她笑了,笑得极轻,像雪落在掌心,转瞬即化。
“只是病人?”
他没答。
那一夜,他走出昭阳殿时,雪已没过脚踝。他回头望了一眼,殿中灯火未灭,窗上映出她独坐的身影,像一只困在琉璃瓶中的蝶。
他忽然觉得心口发紧。
那之后,她开始唤他“如晦”。
“如晦,今日的雪像不像去年的?”
“如晦,这药太苦,你替我尝一口。”
“如晦,你说……若我死了,会不会有人记得?”
他总是答得克制:“公主不会死。”
“那若我嫁了呢?”
他手指微顿,药汁溅出几滴,落在案上,像泪。
“公主金枝玉叶,婚事自有陛下作主。”
她望着他,眼神忽然冷了下来:“你总是这样。”
沈如晦没说话。他知道自己不能说什么。她是公主,哪怕是个被遗忘的公主,也仍是天潢贵胄。而他,只是太医院一个七品医官,连姓氏都不配在她面前提起。
那年腊月,皇帝忽下旨意,赐婚昭宁公主于镇北侯世子,萧彻。
圣旨到昭阳殿那日,雪下得极大。
顾雪站在殿前,接了旨,面无表情。
沈如晦站在她身后,隔着三步之遥,却像隔了一生。
夜里,他照旧入宫诊脉。
她坐在榻上,一袭红衣,像是提前穿好了嫁衣。
“如晦。”她轻声唤他,“你替我诊一脉吧。”
他上前,指尖搭上她腕间,冰冷如雪。
“脉象沉滞,寒毒未清。”他低声道,“公主近日……可是未按时服药?”
她笑了笑,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如晦,你带我走吧。”
沈如晦浑身一震。
“去哪?”
“去哪都行。”她望着他,眼神像雪夜里唯一的光,“只要不是你留我一个人。”
他沉默良久,终究抽回了手。
“公主……婚期已定。”
她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是啊,婚期已定。”
那一夜,他走出昭阳殿时,雪落得更大了。他回头望了一眼,殿门紧闭,像是从未有人开过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未告诉过她——
他第一次见她,不是在那年初雪。
而是在五年前,他初入太医院,随师父入宫采药。那时她不过十三岁,躲在冷宫的墙角,怀里抱着一只冻死的猫,哭得像只被遗弃的兽。
他给了她一块帕子,她没接,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他记了五年。
只是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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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