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过她,像一场雪》
腊月初八,第三个忌日。天色青灰,长安城又被一场薄雪轻轻覆住。沈如晦寅时即起,在院中梅树下掘开冻土,把去年酿的"雪魄酒"埋进去——这是顾雪生前的旧习,她说酒经三冬,苦涩尽化回甘。酒坛封泥上,他指腹描出一道细痕,像描一次脉象,不敢用力,怕一用力就会震碎内里早已千疮百孔的东西。
三年里,他活得像一具被抽走经络的针囊。太医院使的位子虚悬,没人敢接——前任院使在镇北侯世子大婚当日"误诊"公主心疾,早被流放崖州。沈如晦仍领七品俸,却再无人唤他请脉。他索性在永崇坊赁下一间小小医庐,白日替百姓看些头疼脑热,夜里回到孤馆,把《黄帝内经·素问》里所有关于"假死""寒毒""离魂"的章节,用朱砂圈点得血迹斑斑。
顾雪的"坟"在长安东南三十里的白鹿原。宗室追谥她"孝昭"公主,墓制却按夭折未嫁的郡君规格,矮矮一抔黄土,连石像生都没有。他第一次去拜祭,守墓老卒叼着烟管斜眼看他:"是沈太医吧?公主托梦给你带酒了?"一句话把他钉在雪地里——原来她连死后也这般不动声色,早把人间所有退路算得干净。
此后每岁初八,他带三样东西:一盏雪魄酒,一包亲手蜜渍的青梅,一支金钗。钗头的"晦"字已被他摩挲得发亮,像一截不肯熄灭的灯芯。他跪在碑前,拂去积雪,指腹描那冰凉的"昭"字,低声报给她这一年长安的雪期、梅信、药市价格,甚至朱雀大街新开的胡饼铺子——他怕她一个人冷,怕她寂寞,更怕她真的死了,再听不见人间声响。
可今日,他多带了一件——一只鎏金小盒,内盛暗红色粉末。那是昨夜他研磨好的"归魂散",服下即永绝脉息,无药可救。他给自己备了后事:医庐留给学徒阿阮,医书捐给尚药局,唯有这支金钗,要随他葬进棺内,与她并肩。他忽然想起《诗经》里一句:"死则同穴",于是低低笑出声,笑自己行医十载,到头来竟要亲手掐断自己的命脉。
辰时,雪霁日出。他雇的驴车吱呀上路,车辕上结满冰凌。出城十里,忽闻身后马蹄声疾,一骑绯衣自官道追来。阿阮在尘雪里大喊:"师父——墓、墓被盗了!"沈如晦指间一颤,药盒险些坠落。他回头,看见少年冻得青紫的脸上,有惊惧也有悲悯——那是医者对将死者的最后一点温柔。
二
白鹿原的冬野苍茫,雪被踏成狼藉的泥。顾雪的坟塌了半边,薄棺翻在土坑外,棺板裂如干涸的河床。老卒蹲在不远处,烟管断了,嘴里只喃喃:"昨夜子时,一伙黑衣人,抬着空椁朝骊山方向去……"沈如晦没等他说完,纵身跃入墓坑——棺内空无一物,唯余一枚赤金纽扣,刻着镇北侯府的"萧"字篆纹。
他忽然大笑,笑声在雪原上撞得粉碎。阿阮吓得去拉他衣袖,却只摸到一把嶙峋的骨。沈如晦弯腰拾起那枚纽扣,指腹被锐角划破,血珠滴在雪里,像一粒粒朱砂丸。他想起三年前,他亲手把"雪魄丹"推进她唇齿,以为救她一命;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把她从一座牢笼送进另一座更深的牢笼——而掘墓之人,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骊山……"他低语。阿阮急道:"我已报官,金吾卫说会追!"沈如晦摇头,把染血的纽扣纳入袖中,转身朝官道走。少年追在后面喊:"师父,你去哪?"他脚步不停,声音被风雪撕得七零八碎:"去救人——或者去收尸。"
骊山在长安东北,地近温泉宫,冬日雾气蒸腾,远看像一条伏在雪里的白龙。山脚有废寺,名曰"香界",贞观年间曾驻过僧兵,后被山火焚毁,只余塔林与地宫。沈如晦曾随太医院采药来过,记得地宫阴冷,极宜藏冰。若有人要"偷"一具"尸身",那里是最好的冰窖。
他策驴夜行,未时方至。雪又下了,废寺山门半倒,匾额"香界"二字被火舌舔得焦黑。塔林里乌鸦群起,羽翼拍打声像无数破扇。沈如晦把驴拴在断碑下,自药囊抽出三支"息香"——混了曼陀罗与龙脑,可掩生人气息。他循着塔林深处一行凌乱脚印,来到地宫入口。
石阶湿滑,苔痕斑驳。越往下,寒气越重,壁上结着一指厚的冰。他举火折子照路,火光在冰面映出自己扭曲的影子,像一具被拉长的骷髅。行至第三道穹门,忽闻铁链曳地之声,沉闷而缓慢。沈如晦屏息,把火折子掐灭,黑暗瞬间吞来。
"……再灌一次药,主子说,务必保她心脉。"一个沙哑男声。
"可已三昼夜,再灌,怕伤了肺腑。"另一人犹豫。
"哼,镇北侯要的是活口——死公主,如何挟制宗室?"沙哑声冷笑,"沈太医那招'雪魄丹',不是还有三日余效?熬过去,她自会醒。"
沈如晦脊背骤冷——原来萧彻早知她假死!他袖中的鎏金药盒忽然重若千钧。若顾雪被灌以猛药催醒,寒毒未解,再经折腾,必死无疑。他咬破舌尖,血腥味令神志一凛,自囊中摸出七枚"断魂针"——针身淬有乌头与箭毒木汁,见血封喉。医者杀人的手法,原比救人的更精准。
黑暗中,他循声潜行。地宫尽头,一盏青磷灯摇曳,照出石床上的女子——她仍着那袭破碎的嫁衣,胸口微弱起伏,腕上锁着细铁链。两名黑衣人背对他,一人执壶,一人掰开她下颌。沈如晦指尖一弹,火折子"啪"地复燃,幽蓝光芒映出他惨白的脸。
"沈——"黑衣人回头,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喉间已各中三针,瞳孔瞬间涣散,软倒于地。沈如晦扑到石床前,探她脉息——沉、迟、几不可辨,却真真是活着。他眼眶骤热,指尖颤抖去解铁链,却听"咔哒"一声脆响,石床下弹出另一道锁,直扣她足踝。
"别白费力气。"一个声音自穹门后响起,缓慢而冷,"本侯等你很久了。"
火光骤亮,十几支火把拥出一人——银甲朱袍,眉目锋利,正是镇北侯世子萧彻。他腰间佩剑"断玉",寒光如秋水。沈如晦起身,挡在石床前,袖中纽扣悄然滑入指缝。
"沈太医,三年前,你以假死欺我;今日,又杀我死士。"萧彻一步步逼近,"这笔账,如何算?"
沈如晦冷笑:"世子盗掘皇陵,私囚公主,又当如何算?"
萧彻扬眉,忽然大笑:"皇陵?她算哪门子皇陵!一个冷宫弃女,若非我父力保,早陪葬先帝!"他笑声骤敛,目光如刃,"我只要她活着,签字画押,承认新婚夜为沈太医所害,再指证你与宗室余孽勾结——如此,镇北侯府可清君侧,亦可……挟天子。"
沈如晦心底最后一丝温度亦熄灭。原来他算得如此精到——顾雪是棋子,自己亦是。萧彻要的,不过是一具能开口的"尸",一口可染全天下的"血"。他指尖摩挲纽扣,忽地抬手,把锐角抵住自己咽喉:"世子可知,我若死,天下再无人能解她寒毒?"
萧彻瞳孔微缩,脚步却未停:"你死,她亦死——我不过损失一枚棋子;而你,舍得么?"
纽扣已刺破皮肤,血珠滚落。沈如晦微笑,笑意里透出久未见的温柔:"我舍不舍得……不由你说了算。"他左手悄然背到身后,把鎏金药盒打开,暗红粉末尽数倾入指缝——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归魂散",入口无救。他正欲抬手,忽觉腕上一紧——一只冰冷的手,自石床下伸出,死死握住他。
"如晦……"顾雪不知何时已半睁眼帘,声音轻得像雪落,"别……"
沈如晦泪如雨下。萧彻趁机欺身,一剑挑飞他手中纽扣,反手扣住他肩胛:"拿下!"
火把围拢,刀锋林立。沈如晦被按跪于地,仍仰头望向石床——她努力抬手,指尖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像替他描一道新眉。她喃喃:"雪……化了……"
是的,雪化了。地宫穹顶渗漏,冰水一滴滴落在她嫁衣残红上,晕开一朵朵暗色的花。沈如晦忽然大笑,笑声在穹顶回荡,像千百细针,扎入每个人耳膜:"萧彻!你可知她体内不止寒毒?三年前,我给她服雪魄丹时,另埋了'子母锁'——母毒在我,子毒在她;我死,她亦顷刻毙命!"
萧彻脸色终于变了。他剑尖抵住沈如晦咽喉,划出一道血线:"解药!"
"没有解药。"沈如晦轻声道,"只有交换——放她走,我随你处置。"
火把噼啪,冰水滴答。良久,萧彻收剑,冷笑:"好。本侯要你——在明日太极殿上,当众承认毒杀公主,嫁祸宗室;她,可留全尸。"
"不……"顾雪挣扎,铁链铮然。
沈如晦却点头,平静得可怕:"成交。"他转身,把指尖残余的"归魂散"抹在唇上,低头吻住她——苦涩药味混着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她泪如雨下,却听他极轻极轻地道:"别怕,这次……我带你回家。"
三
次日,太极殿。
丹陛之下,雪色与血色交织。沈如晦素衣白练,双手反绑,跪于丹墀。御座之上,皇帝面色青白,镇北侯仗剑立于阶下,文武百官噤若寒蝉。萧彻躬身奏曰:"……毒杀公主者,太医沈如晦,已供认不讳。"
沈如晦抬眼,望向殿外——顾雪被囚于偏殿,由两名内侍看押。他昨夜以银针封她睡穴,保她暂不受寒毒反噬;此刻,他只需完成最后一步——以己之死,换她之生。皇帝颤声问:"沈卿,可有异议?"
他叩首,额头血迹斑斑:"臣,认罪。"
刀斧手举刀,雪亮刀光映出殿顶蟠龙。沈如晦忽然高声:"罪臣尚有一请——公主遗躯,应归皇陵,与先帝同寝;臣之尸,愿投骊山雪谷,免污帝京!"皇帝闭目,挥手:"准。"
刀落瞬间,一道红影自偏殿狂奔而来——顾雪竟以金簪抵喉,突破内侍阻拦,扑向丹陛。血花飞溅,刀锋偏寸,沈如晦左肩被劈,深可见骨。他转身,用仅剩的力气抱住她——大红囚衣,素白中衣,两人血迹交融,像一场迟到的合卺酒。
"走……"他在她耳边嘶声,"太极殿东厢……有我昨夜藏的雪魄酒……服之……可假死三日……阿阮会接应……"她泪落如雨,却忽地低笑:"如晦,你又一次……把我推开。"
萧彻怒喝:"拉开!"金瓜武士蜂拥而上。顾雪忽地抬手,把金簪刺入自己心口——簪尖透背,血溅御阶。她软倒在沈如晦怀里,指尖颤抖描他眉:"这次……我自己……走……"
沈如晦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他拔下她胸口金簪,反手刺入自己咽喉——血喷如泉,洒在丹陛积雪上,像一树瞬间绽放的红梅。皇帝惊起,镇北侯色变,百官哗然。雪,又一次落下,轻轻覆住两具相拥的尸身。
四
三个月后,骊山雪谷。
阿阮把最后一坛雪魄酒洒在冰面上,叩首三拜,转身离去。春风已至,冰雪初泮,谷中却有一处终年不化——那里,两具冰棺并排,一男一女,素衣红裳,十指交扣。冰面下,有金钗一枚,有纽扣一枚,有未饮尽的半盏雪魄酒。
又一年腊月初八,长安初雪。
百姓们传说,东南三十里白鹿原上,新起一座无碑荒坟,坟前却种满红梅。雪落时,有白衣男子负手立其下,眉目模糊,像一场不肯醒的旧梦。也有人说,曾在骊山深处,听见笛声,吹的是《子夜四时歌》: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雪,仍旧无声地落着,覆了旧坟,覆了荒谷,覆了所有来不及开口的、终究来不及的——
却也覆出一条白茫茫的、干净的、通往春天的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