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乾元殿的宫灯燃至三更，烛泪堆叠，映着御案后始终挺直的脊背。朱笔批红的奏章在左手边叠起渐高，右手边待阅的，依旧是一座沉默的小山。

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绢帛的细微声响。侍立的宫人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御座之上那位周身散发着冰冷专注的新主。

直到殿外传来更鼓沉闷的回响。

我搁下笔，指尖因长时间握笔而微微僵硬酸痛。揉了揉腕骨，目光落在最后一份奏报上——是关于宫变之夜伤亡兵士抚恤安置的章程。条陈清晰，考虑周详，显然是底下人揣摩了新上的心思，办得格外尽力。

“照此办理。银钱从内帑支取，不必过户部，要快。”我批了红，将奏报合上。

内侍躬身接过，快步离去。

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疲惫如潮水般细细密密地漫上来，却不是困倦，而是一种精神高度紧绷后的虚脱，太阳穴突突地跳着。

云雀悄步上前，换上一杯新沏的参茶，热气氤氲。“娘娘，已是三更天了，歇一歇吧？”她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心疼。

我端起茶盏，温热透过瓷壁传来，稍稍驱散了指尖的凉意。抿了一口，参茶的微苦在舌尖蔓延开，让人清醒了几分。

“庆禧宫那边，有何动静？”我看着杯中沉浮的参片，问道。

云雀低声道：“秦统领方才又报了一次，一切如常。废帝……依旧不言不语，送去的晚膳原样退了回来。”

我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

绝食？

是演给谁看？演给他自己那点可怜的、破碎的帝王尊严？还是……演给我看？

以为我会心软？会像过去三年那样，捧着那颗被反复践踏的心，小心翼翼地去看望、去劝慰？

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涩意又冒了头，夹杂着一种近乎荒谬的讥嘲。

“由他去。”我放下茶盏，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告诉秦风，不必再报饮食起居这种小事。只要人不死，不出乱子，便由着他。”

“是。”云雀应下，迟疑片刻，又道，“还有……各宫娘娘处，今日都派了人来探问，皆被挡了回去。唯有……长春宫那位，柳……氏，闹得厉害，摔砸东西，吵着要见废帝。”

长春宫。柳侧妃。萧璟心尖上的人。

宫变那夜，他护着她离去时那焦灼温柔的侧脸，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像一根针，刺了一下。

我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瞬间掠过的冷光。

“告诉她，”我缓缓开口，声音平直，“再摔一件东西，便饿一日。吵嚷一次，便减一例用度。本宫倒要看看，长春宫里，有多少东西够她摔，多少底气够她闹。”

云雀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低声应：“奴婢明白了。”

处理完这些，殿内重归寂静。疲惫感更重了，却毫无睡意。我起身，踱步到窗边。夜空漆黑，无星无月，只有宫殿檐角悬挂的灯笼透出团团昏黄的光，将巨大的宫殿轮廓勾勒得沉默而威严。

这就是权力的中心。冰冷，孤寂，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深渊边缘。

“娘娘，”云雀拿了一件披风过来，轻轻为我披上，“夜深寒重，保重凤体。”

凤体？我下意识地想扯动嘴角，却发现连做出一个嘲讽的表情都乏力。

如今的我，还算哪门子的“凤”？

不过是一个攥着先帝遗诏、踩着自己破碎的过往和废帝的江山，强行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女人罢了。

朝臣的恭敬里藏着多少算计？天下的观望中蕴含着多少风暴？我看得清，却未必全能掌控。

还有庆禧宫里那个沉默绝食的男人……

心口那处又隐隐作痛起来，不是剧烈的撕扯，而是那种绵绵密密的、无休无止的钝痛，提醒着我那里曾受过怎样的重创。

我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

不能回头。一步都不能。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也是被他们逼着走上的。

无论多难，多孤寂，都必须走下去。

“更衣，”我转身，不再看窗外沉沉的夜色，“歇两个时辰。卯时初刻，唤我起身。”

“是。”云雀轻声应着，搀扶着我走向后殿。

龙椅背后的生活区域，依旧带着陌生男子的气息，那是属于萧璟的，或者说，属于过去每一位帝王的。宫人们正在连夜更换布置，试图尽快抹去前任主人的所有痕迹。

躺在临时安置的床榻上，帐顶是陌生的蟠龙绣纹。

身体极度疲惫，思绪却异常清醒。无数画面在脑中翻腾：大婚夜冰冷的烛火，三年来他带来的各色美人，火海中他决绝离去的背影，今日广场上他瘫软如泥的绝望……

最后，定格在宫变那夜，我拖着灼伤的身体，从烈焰废墟中一点点爬出时，心底那片烧成灰烬又重新凝固的冰冷坚硬。

我缓缓攥紧被角，指甲陷进掌心。

萧璟，你且看着。

看着我是如何，将这你弃若敝履的一切，牢牢握在手中。

夜，还很长。

而我的路，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