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刻,天光未大明,乾元殿内已烛火通明。
我坐在御案后,面前摊开着一本奏章,墨迹犹新,是兵部关于边镇换防的急报。目光落在字句间,心思却难以全然凝聚。庆禧宫的消息像一缕顽固的寒气,盘桓在殿宇的角落,也萦绕在心头,驱之不散。
自戕。
那两个字,反复碾过脑海,带来一种混杂着荒谬、愤怒与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刺痛感。
他竟选择用这种方式?用碎裂的瓷片,划开他曾执掌天下的手腕?为了什么?殉他那短命的王朝?还是殉他那段所谓的“真爱”?亦或是,单纯无法承受从云端跌落泥沼的屈辱?
心口某处被冰封的地方,似乎因这极端而狼狈的行径,裂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但那缝隙里涌出的,并非怜悯,而是更深的、被侮辱般的嘲弄。
他以为这样便能一了百了?便能在我刚刚执掌权柄之时,再添上一笔“逼死废帝”的污名?还是指望我会因此慌乱,因此愧疚,甚至……因此去看他?
“娘娘,”云雀的声音在殿门口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迟疑,“几位大人已在殿外候着。”
我收敛心神,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最深处的寒潭:“传。”
以李茂为首的三省长官鱼贯而入。他们的官袍依旧整齐,神色却比昨日更添了几分凝重和审慎。显然,庆禧宫的风声,即便封锁得再快,也瞒不过这些老狐狸的耳朵。
“臣等叩见娘娘。”
“平身。”我抬手,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们,“边镇换防之事,兵部的章程诸位都看过了?有何见解?”
李茂率先开口,依旧是从容不迫的调子,却字字斟酌:“回娘娘,章程大体妥当。只是主将人选,臣等以为,还需斟酌。张将军虽勇猛,然资历尚浅,恐难以服众,是否考虑由威远侯……”
“威远侯年事已高,且驻守京畿要地,不宜轻动。”我打断他,指尖在奏章上某处一点,“张将军是宫变时护驾的功臣,对朝廷忠心耿耿,本宫信他。边军要的是锐气,不是论资排辈。”
李茂的话头被堵了回去,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垂首:“娘娘圣明。”
接着是户部关于漕运税收的奏报,工部关于黄河汛期堤防加固的请示……一桩桩,一件件,繁杂琐碎,却又关乎国计民生。我凝神听着,不时发问,或赞同,或驳回,指令清晰,不容含糊。
他们渐渐不再试图用那些迂回的话术来试探或引导,应答变得越发简洁干脆。御案上的奏章在一本本减少,批红的朱砂消耗得飞快。
权力的运转,生涩而缓慢地,在我手中开始磨合。
直到最后一份关于秋决人犯的名单核定完毕,殿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我端起早已凉透的参茶,抿了一口,苦涩弥漫整个口腔。
李茂与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还是上前一步,声音压得低了些,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娘娘,臣等听闻……庆禧宫昨夜,似乎有些许动静?不知废帝……”
来了。
我放下茶盏,盏底与桌面轻轻碰撞,发出清脆一响。
殿内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
我抬起眼,看向李茂,目光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威压:“李相消息倒是灵通。”
李茂身体一僵,连忙躬身:“臣不敢,只是忧心国本……”
“国本安泰,不劳李相忧心。”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废帝萧璟,昨夜不慎打碎茶盏,划伤手腕,太医已诊治无碍。些许小事,竟也值得惊动诸位相公?”
不慎?打碎茶盏?几位老臣脸上都露出绝不相信的神色,却无人敢反驳。
“倒是本宫要问问,”我话锋一转,声音陡然锐利起来,“庆禧宫守卫森严,一应器具皆有定例,何来‘不慎’打碎茶盏之说?是何人当值失职?内廷司供给之物,是否合乎规制?这宫禁之内,消息又是如何‘不慎’走漏,传入外朝诸位耳中的?!”
一连串的诘问,毫不留情,砸得几位老臣脸色微变。
他们没想到我不仅轻描淡写地将自戕定性为“不慎”,更是直接反向追究,将矛头指向了宫禁管理和消息泄露。
李茂额角渗出细汗,再次躬身:“臣等失察,娘娘息怒。”
“本宫并非动怒。”我缓和了语气,却依旧冰冷,“只是提醒诸位,如今非常时期,朝野上下当同心协力,稳定为重。 eyes应着眼于边镇防务、漕运税收、百姓生计,而非聚焦于宫闱一隅的些许琐事。废帝既已安置,自有本宫看顾,不劳外臣挂心。”
“臣等明白。”三人齐声应道,头垂得更低。
“明白就好。”我收回目光,重新拿起一份新的奏章,“若无事,便退下吧。”
“臣等告退。”
看着他们略显仓促退出的背影,我绷直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
指尖冰凉。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次交锋。他们今日退去,不代表疑虑消除,更不代表臣服。庆禧宫就像一根刺,不仅扎在我心里,也扎在所有观望者的眼里。
但只要我表现得足够强硬,足够冷静,将一切风浪都强行压下去,时间久了,那根刺或许会被权力这块磨石,慢慢磨平。
亦或者,在某一天,彻底拔除。
殿外,天光已大亮。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御案堆积如山的奏章上,也照在我微微颤抖的指尖上。
我握紧了拳,将那丝颤抖压下去。
路还很长。
而我能做的,唯有握紧权柄,一步一步,走下去。
无论脚下是荆棘,还是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