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阴霾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打破,雨点密集地敲打着乾元殿的琉璃瓦,檐角汇成的水流如注,在汉白玉台基上溅开朵朵浑浊的水花。殿内比平日更显阴冷,宫人们早早燃起了更多的灯烛,驱不散的却是一种潮湿的、沉甸甸的压抑。
御案上的奏报,内容也开始染上这层阴郁。
南方漕运因秋雨延误,河道拥堵,京仓存粮告急的折子刚刚批红送走;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又至,道是秋寒早至,胡人马肥,边境数个小镇遭小股骑兵骚扰,虽被击退,然军民皆有损伤,请求增拨御寒物资与抚恤银两。
朱笔悬在半空,一滴红墨凝在笔尖,将落未落。
国库空虚,先帝晚年已显颓势,萧璟登基后忙于清除异己、安抚自身势力,未来得及也未必有心整顿财政。如今这千疮百孔的摊子,毫不意外地砸在了我的面前。
银钱、粮草、边患、内忧……像无数条冰冷的锁链,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殿外传来通传,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一同求见。
两人一前一后进来,官袍下摆皆被雨水打湿了一片,脸色比天色还要难看。户部尚书钱惟庸是个干瘦老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捧着最新核验的国库账册,声音发苦:“娘娘,各地秋税尚未入库,去岁各地歉收,今岁修缮河工、先帝丧仪、新帝登基……开销巨大,国库实在……实在拿不出北境所需的这笔款子了……”
兵部尚书赵程则满脸焦灼:“娘娘,北境军心不稳!若抚恤迟迟不到,恐生大变!且胡人狼子野心,此次虽是小股试探,若见我朝庭应对迟缓,必生轻慢之心,届时大举来犯,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要钱,一个没钱。
难题被赤裸裸地抛到了我的面前。
我看着他们,一个愁苦,一个焦急,都不是作伪。而这,仅仅是我开始摄政后遇到的第一个实实在在的难关。
“北境所需抚恤银两,数目核实无误了?”我问赵程。
“回娘娘,核实无误,已是减了又减的最低之数!”赵程急声道。
我又看向钱惟庸:“国库账上,一分也挪不出了?”
钱惟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娘娘明鉴!便是维持朝廷日常用度,也已捉襟见肘!若非、若非实在无法,老臣岂敢在此危难之时……”
殿内只剩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嘈杂声响。
我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御案。
登临御座,手握遗诏,废黜皇帝,看似风光无限,生杀予夺。可这龙椅之下,竟是如此一副空虚疲惫的骨架。萧璟留给我的,不是一个完整的江山,而是一个烂摊子。
他甚至不曾费心打理过,只顾着他的权位和他的美人。
心口那点被政务压下的涩痛,又隐隐冒头,带着冰凉的讥诮。
“起来吧。”我对钱惟庸道。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不敢抬头。
“抚恤银两,必须拨付。”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北境将士用命守国门,不能让他们寒心。”
赵程闻言,脸上刚露出一丝喜色,但看到钱惟庸瞬间惨白的脸,那喜色又僵住了。
“钱卿,”我看向户部尚书,“内帑还有多少存银?”
钱惟庸一愣,迟疑道:“内帑……乃陛下……乃娘娘私用,这……”
“报数。”我打断他。
“约……约八十万两。”
“取出五十万两,充入国库,即刻拨付北境。”我下令。
“娘娘!”钱惟庸惊得脱口而出,“内帑乃……”
“国难当前,何分公私?”我冷冷看着他,“莫非要让前线将士冻饿而死,让胡人铁蹄踏破国门,本宫却守着内帑银两,在宫里安享富贵吗?”
钱惟庸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老脸涨红,最终深深躬身:“老臣……遵旨!”
“赵卿。”
“臣在!”
“银两一到,立刻安排最得力的干员,以最快速度送往北境,亲手交到镇北将军手中。若途中有一分一毫的克扣延误,本宫唯你是问!”
“臣遵旨!定不负娘娘所托!”赵程声音洪亮,带着如释重负的激动。
“漕运延误之事,也不能再拖。”我目光扫过二人,“钱卿,会同工部、漕运总督衙门,三日内给本宫一个疏通河道、确保京畿粮草供给的章程。非常时期,可用非常之法,若有官员拖沓刁难,无论品级,一律严办。”
“是!”
“去吧。”
两人躬身退下,步伐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却也更加匆忙。沉重的殿门开合间,卷入更急的雨声和一股寒意。
我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刺痛的额角。
五十万两内帑银,看似解了燃眉之急,却无异于杯水车薪。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难。
“娘娘……”云雀悄步上前,换上一杯热茶,眼中满是忧色,“您动用内帑,日后宫中用度……”
“削减一切不必要的开支。从本宫开始。”我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传令六尚局,所有份例减半,庆典、筵席一律从简。违令者,杖毙。”
云雀身子一颤,低声道:“是。”
殿外雨声潺潺,敲打着这个庞大帝国疲惫的肌体,也敲打着我刚刚起步的、充满荆棘的权柄之路。
每一步,都踩在现实的泥泞与尖锐之上。
我拿起下一份奏章,深吸一口气,逼自己集中精神。
目光扫过字句,却是一份来自江南道的密报,并非公文格式,而是我早年布下的一枚暗棋所传。上面只寥寥数语,却让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查,柳氏父兄,似与漕帮过往甚密,今岁漕运屡生事端,恐非天灾……”
柳氏?
长春宫里那个女人的父兄?
我的心猛地一沉。
风雨,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