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几场冷雨过后,都城气温骤降。
这日清晨,苏怀瑾正与程少商在房中描摹花样,忽见萧元漪身边的贴身侍女匆匆赶来,面色带着几分急切。
“女公子,表姑娘,”侍女行礼道,“夫人请表姑娘即刻去一趟正厅。”
程少商放下笔,好奇道:“母亲何事如此着急?”
侍女迟疑片刻,低声道:“是凌将军...旧伤复发,方才在宫中议事时险些晕厥。陛下忧心,特准将军回府休养,又知咱们府上近,便吩咐先将将军送至程府安置,太医随后就到。”
苏怀瑾心中莫名一紧。程少商已惊呼出声:“子晟兄长病了?严重吗?”
“奴婢不知详情,只听说是西北落下的旧疾,遇寒便易发作。”侍女答道,“夫人想着表姑娘通晓医理,或许能先照看一二,这才让奴婢来请。”
苏怀瑾忙起身:“我这就去。”
正厅内气氛凝重。凌不疑靠坐在软榻上,面色苍白如纸,唇色泛着不正常的淡青,额角渗出细密冷汗,一双剑眉紧蹙,似是强忍着痛楚。萧元漪与程始站在一旁,面带忧色。
见苏怀瑾进来,萧元漪如同见到救星:“怀瑾快来!子晟这旧伤发作得凶猛,太医还未到,你先看看可能缓解一二?”
苏怀瑾压下心头异样,快步上前行礼:“姑父,姑母。”目光转向凌不疑时,见他虽病中虚弱,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仍锐利,正静静看着她。
“又要劳烦表姑娘了。”他声音低哑,带着明显的疲惫。
“将军言重了。”苏怀瑾稳住心神,近前细看他的面色,又轻声问,“将军何处不适?”
“左肩旧伤,牵连背脊,寒意入骨。”凌不疑言简意赅。
苏怀瑾斟酌片刻,对萧元漪道:“可否先取热巾来为将军敷上?再备些姜汤驱寒。待怀瑾为将军诊脉。”
众人忙依言准备。苏怀瑾在榻边绣墩坐下,伸出三指轻轻搭在凌不疑腕间。他的手腕坚实,皮肤微凉,脉搏在她指尖下跳动,比平日急促许多。
她垂眸静心诊脉,片刻后又小心查看他左肩情况——即便隔着衣料,也能触及肌肉紧绷如石,显是痛极。
“旧伤积寒,气血瘀滞,遇冷则发。”苏怀瑾诊断道,抬头对萧元漪说,“需先以热敷舒缓,再施针疏通经络。怀瑾随身带有银针,若将军信得过...”
“有劳。”凌不疑闭目颔首,竟是全然的信任。
苏怀瑾心中一暖,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囊。此时热巾已至,她亲自接过,试探温度后,小心敷在凌不疑左肩。他肌肉猛地一绷,又缓缓放松。
“失礼了。”苏怀瑾轻声道,手中银针稳而准地刺入几个穴位。
厅内一时寂静,只闻彼此呼吸声。苏怀瑾全神贯注,时而撵转银针,时而轻按周边穴道。额角渐渐渗出细汗,她也无暇擦拭。
凌不疑始终闭目不语,但紧蹙的眉峰却逐渐舒展。约莫一炷香后,他忽然低声道:“似乎...松快些了。”
苏怀瑾微微松了口气:“气血稍通,但还需汤药调理。”她起身写下药方,交给程始,“姑父,可按此方先抓两剂煎来。”
程始忙吩咐下人去办。
此时太医终于赶到,诊脉看方后,抚须点头:“苏娘子诊断无误,用药也极精准。凌将军此症需好生将养几日,切忌再受寒劳累。”
众人这才放心。文帝又遣内侍来问,得知情况稳定,方才安心。
因凌不疑不宜移动,便暂歇在程府客院。萧元漪本欲派得力仆从照料,凌不疑却道:“不必兴师动众,寻常照料即可。”
程始沉吟片刻,对苏怀瑾道:“怀瑾,这几日恐怕还要劳你多费心,子晟的汤药针灸,交由你负责可好?也好让太医署的人少跑几趟。”
苏怀瑾下意识看向凌不疑,见他并无反对之意,便应承下来:“怀瑾遵命。”
......
自此,苏怀瑾每日定时前往客院为凌不疑诊治。
起初二人相处尚有些拘谨。她专注施针换药,他闭目养神,交谈不过“有劳”、“多谢”寥寥数语。
但日渐相处,那份生疏渐渐融化。
苏怀瑾发现,这位冷面将军在病中格外隐忍。针灸时难免疼痛,他却从不吭声,唯有紧握的拳心和额角冷汗泄露了痛楚。她于是下针越发轻柔,还会在施针时轻声讲解穴道经络,分散他的注意。
凌不疑则发现,苏怀瑾不仅医术精湛,更难得的是那份细心体贴。她总会提前温好汤药,温度恰到好处;针灸时会留意屋内光线,不让他刺目;甚至注意到他不喜甜食,特意调整药方减少了甘草用量。
这日午后,苏怀瑾端药进来时,见凌不疑正试图用未受伤的右手翻阅兵书,姿势别扭。
她放下药碗,自然地上前替他扶正书卷,又取来软垫为他垫好:“将军重伤未愈,还需多休息,少耗神。”
凌不疑从书卷中抬眸看她:“躺了三日,有些无聊罢了。”
苏怀瑾抿唇一笑:“那怀瑾为将军念一段可好?将军闭目静听,既不耗神,也能解闷。”
凌不疑微怔,随即眼底掠过一丝暖意:“那便有劳了。”
于是苏怀瑾坐在榻边,轻声读起兵书。她的声音清润柔和,伴着淡淡药香,在秋日午后静静流淌。
凌不疑闭目聆听,竟真的渐渐放松下来,多日未有的困意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读声渐歇。他睁开眼,见苏怀瑾正小心翼翼为他掖好被角,动作轻柔,生怕惊醒他。
四目相对,她一时怔住,脸颊微红:“将军醒了?可是怀瑾吵到你了?”
“没有。”凌不疑注视着她,“只是忽然觉得,这般静好时光,许久未曾有过了。”
苏怀瑾心跳漏了一拍,垂下眼眸:“将军说笑了。药快凉了,还请趁热服用。”
她端来药碗,凌不疑很配合地一饮而尽。接过空碗时,她的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指,两人俱是一顿。
“表姑娘的医术,师从何人?”凌不疑忽然问。
苏怀瑾沉默片刻,轻声道:“家母生前体弱,怀瑾为照料母亲,自幼研读医书。后来...”她顿了顿,“后来家中变故,更深觉医术可贵,便自学了些皮毛。”
凌不疑目光微动:“自学至此境界,表姑娘天资过人。”
“将军过奖了。”苏怀瑾谦道,转而问,“将军这旧伤,似是积年已久?”
“嗯。”凌不疑语气平淡,“五年前西北之战,中了敌军冷箭,箭头带毒。虽及时救治,但寒毒未能尽除,每逢阴冷天气便易发作。”
他说得轻描淡写,苏怀瑾却听得心惊。带毒箭伤,寒毒入骨,这其中的凶险与痛苦,非常人所能想象。
“怀瑾可再为将军调配些药浴方子,辅以针灸,或可进一步祛除寒毒。”她脱口而出,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凌不疑深深看她一眼:“如此,便有劳了。”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程少商清脆的声音:“怀瑾妹妹可在?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门帘掀起,程少商端着点心进来,见到房中情景,眼睛一亮:“子晟兄长今日气色好多了!看来怀瑾妹妹照料得极好!”
凌不疑微微颔首:“确实多亏表姑娘悉心照料。”
程少商凑到苏怀瑾身边,挤挤眼睛,低声道:“我还没见过子晟兄长对哪个女娘这般和颜悦色呢!”
苏怀瑾耳根一热,忙道:“阿姊莫要胡说。”
凌不疑仿佛未曾听见,目光转向窗外,唇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扬起。
又过两日,凌不疑伤势大好,已可下床行走。这日苏怀瑾前来施最后一次针,结束后正要告辞,凌不疑却叫住了她。
“表姑娘连日辛苦,凌某无以为谢。”他从枕边取过一个细长木盒,“此物赠予姑娘,聊表谢意。”
苏怀瑾打开木盒,顿时怔住。盒中是一支白玉簪,玉质温润,雕成木兰花苞形状,精致不失清雅,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太贵重了,怀瑾不能收。”她连忙推拒。
“不过是个小物件,表姑娘不必推辞。”凌不疑语气平静,“还是说,姑娘嫌弃这是武夫所赠?”
“怀瑾不敢!”苏怀瑾忙道,“只是...”
“收下吧。”凌不疑目光深邃,“与你很相配。”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苏怀瑾心跳莫名加速,终是接过木盒,轻声道:“那...怀瑾谢过将军。”
她行礼告退,脚步略显匆忙。直到回到听雨轩,对镜自照,才发现自己双颊绯红,如同染了胭脂。
镜中女子眼眸流转,波光潋滟,唇边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笑意。她轻轻抚过那支玉簪,冰凉的触感却让她心头暖意更盛。
而客院中,凌不疑独立窗前,望着庭院中秋叶纷飞,手中无意识摩挲着那个早已空了的香囊,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窗外秋风萧瑟,心中却仿佛照进了一缕暖阳,驱散了多年积寒。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