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雪后初霁。
苏怀瑾如约来到城南梅园时,凌不疑已在了。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墨蓝常服,外罩玄色大氅,少了平日里的冷峻,多了几分闲适风度。
见苏怀瑾到来,他上前几步,将手中的暖手炉递给她:“路上可冷?”
苏怀瑾接过手炉,触手温热,炉身果然雕着精致的木兰花。她心中一暖,轻声道:“不冷。劳将军久等了。”
凌不疑目光掠过她淡紫袄裙和发间玉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我也刚到。”
二人并肩步入梅园。雪压梅枝,红白相映,暗香浮动,确是绝景。园中游人不多,偶尔遇见的也都是些文人墨客,见了凌不疑皆恭敬行礼,目光中带着好奇与探究。
他们沿着小径缓步而行,起初还有些拘谨,渐渐便自然起来。凌不疑虽话不多,但对梅花的品种典故如数家珍,苏怀瑾听得入神,不时发问。
“将军似乎对梅花很是了解。”她忍不住道。
凌不疑沉默片刻,道:“家母生前最爱梅花。这园中几株绿萼梅,还是昔年她亲手所植。”
苏怀瑾微怔。这是凌不疑首次主动提及家人。她知他身世复杂,生母早逝,养父凌益又...那些往事在都城中并非秘密,却无人敢轻易提起。
“夫人定是位风雅之人。”她轻声道。
凌不疑颔首,目光掠过梅枝,似在回忆:“是。她常说梅花傲雪凌霜,最有风骨。”他语气平静,苏怀瑾却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她想起自己早逝的母亲,心中泛起共鸣,轻声道:“怀瑾的母亲也爱梅。常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凌不疑转眸看她:“表姑娘的母亲...可是苏太医的夫人?”
苏怀瑾点头:“家母体弱,怀瑾幼时常陪母亲在院中赏梅煎药。母亲去世后,家中梅树无人照料,也渐渐枯了。”她语气平淡,眼中却掠过一丝哀伤。
二人一时沉默,唯有踏雪声沙沙作响。同样失去至亲的痛楚,在彼此间建立起一种无形的纽带。
忽然,凌不疑停步,折下一枝红梅递给她:“梅花谢了还会再开。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梅,凌寒独自开。”
苏怀瑾接过梅枝,指尖微颤。这话似是安慰,又似是互勉。她抬眸看他,轻声道:“将军说的是。”
他们在梅林中一处亭子歇脚。凌不疑从食盒中取出温好的酒和点心:“雪中赏梅,当饮一杯。”
苏怀瑾不善饮酒,却不好推拒,只得接过酒杯。酒是梅花酿,清甜不烈,入口温润。
几杯下肚,身上暖了,话也多了些。凌不疑说起西北风物,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苏怀瑾则讲起江南旧事,小桥流水,烟雨朦胧。
“江南...”凌不疑沉吟,“昔年随陛下南巡,曾到过姑苏。确实与北方景致大不相同。”
“将军喜欢江南吗?”苏怀瑾问。
凌不疑默然片刻,道:“太过柔美,恐消磨志气。”他转眸看她,“但若只是小住,或许别有一番风味。”
这话中似有深意,苏怀瑾心跳微乱,垂眸抿酒。
酒意渐浓,话也渐深。凌不疑忽然道:“表姑娘可曾怨恨命运不公?”
苏怀瑾一怔,轻声道:“年少时或许有过。但如今想来,若非经历那些,也不会来到都城,遇见...”她顿住,改口道,“遇见姑父姑母这般好人。”
凌不疑凝视她:“只是姑父姑母?”
苏怀瑾脸颊绯红,不知是酒意还是羞意:“自然...还有阿姊,和...将军这般照拂。”
凌不疑唇角微扬,不再追问,只道:“凌某少时也曾怨天尤人。后来明白,命运给予的,无论是好是坏,都自有深意。”
他语气平淡,苏怀瑾却听出其中沉重。她知他年少从军,历经生死,又背负家族恩怨,能有今日地位,其中艰辛非常人所能想象。
“将军...”她轻声道,“可是想起了往事?”
凌不疑目光投向远处雪景,良久才道:“每年年关,总会想起一些旧事。”他转着手中酒杯,“西北军中,有个传统。除夕夜,将士们会为逝去的同袍敬一杯酒,洒在营前雪地上。”
苏怀瑾心中一紧。她想起那些关于他的传闻——少年将军,一战成名,麾下将士死伤无数。
“那些人...”她轻声问,“可是为护将军而...”
“是为国捐躯。”凌不疑打断她,语气平静却沉重,“但确实有很多人,因我的决策而死。”他饮尽杯中酒,“他们的面孔,至今清晰。”
苏怀瑾望着他冷峻的侧脸,忽然明白那日他为何会说出“白骨荒丘”那样的话。这位看似冷硬的将军心中,竟藏着如此沉重的负罪与哀思。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逝者已矣,生者当继续前行。将军守护的是更多人的平安,他们...定能理解。”
手背上传来的温暖让凌不疑微微一震。他垂眸看着那只纤白的手,没有避开。
“表姑娘可知...”他声音低了几分,“为何那日雨中,我会赠你伞?”
苏怀瑾摇头。
“因为见你立在檐下,那般单薄,让我想起...”他顿了顿,“想起昔年一个小将士。他阵前为我挡箭而死,那日也是这般大雨。我未能救他,至今遗憾。”
所以他见不得她在雨中无助?苏怀瑾心中悸动,轻声道:“将军不必时时背负这些。救一人是一人之幸,护天下是天下之幸。取舍之间,本就艰难。”
凌不疑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多谢。”
二人一时无言,唯有梅香浮动,雪光映照。他的手很大,完全包裹住她的,温暖而有力。
良久,凌不疑缓缓松开手,为她斟了杯热茶:“酒凉了,喝些茶暖一暖。”
苏怀瑾接过茶盏,指尖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垂眸饮茶,心跳如鼓。
“表姑娘的医术,”凌不疑忽然问,“可是为了纪念令堂?”
苏怀瑾点头:“母亲病重时,我恨自己无能为力。后来发愿学医,希望能帮到更多人,也算延续母亲的心愿。”
“苏太医若在天有灵,定会欣慰。”凌不疑语气温和,“你很像他,不仅字迹,还有那份济世之心。”
这话似是夸奖,却让苏怀瑾想起一事,神色微黯:“家父...生前最后一段时日,常郁郁寡欢。似乎有什么心事,却从未明言。有时我想,若我当时再细心些,或许...”
“怀瑾。”凌不疑首次唤她名字,声音低沉,“有些事,非你我能掌控。不必过于自责。”
这一声“怀瑾”叫得自然,却让苏怀瑾心头一颤。她抬眸看他,见他目光深邃,带着理解与安慰。
“将军说得是。”她轻声道,“是怀瑾执念了。”
日头西斜,雪地上映出淡淡金辉。凌不疑起身:“该回去了。雪路难行,我送你。”
回程马车中,二人相对无言。苏怀瑾抱着那枝红梅,暗香盈袖。凌不疑闭目养神,面色平静,仿佛方才那番交心从未发生。
但有些东西,确实不同了。
送至程府门前,凌不疑扶她下车,忽然道:“除夕夜,宫中设宴,表姑娘可会赴宴?”
苏怀瑾点头:“姑父姑母会带怀瑾同往。”
“那...”凌不疑沉吟片刻,“宴上再见。”
他深深看她一眼,转身上马离去。
苏怀瑾站在门前,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手中梅枝幽香阵阵。她忽然觉得,这个年关,或许不会如想象中那般清冷。
而马上那人,行至街角,回首望了一眼程府门前那抹淡紫身影,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雪又悄悄下了起来,纷纷扬扬,覆盖了所有痕迹,却盖不住心中渐生的暖意。
两个受过伤的灵魂,在梅香雪影中,悄然靠近,彼此慰藉。那些旧日阴影,似乎也在这一刻,淡去了些许。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