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离开后的几天,安格莱特仿佛被施了慢速的魔法。对奥辛而言,每一刻都变得格外清晰,像是即将落幕的戏剧中格外用心的布景。
他开始注意到以往习以为常的细节:晨雾如何在面包房烟囱周围缠绕成螺旋状;老马里克打铁时火星飞舞的特定节奏;汉森太太药草园里不同植物随日光变换的香气;甚至图书馆尘埃在午后阳光中舞蹈的轨迹。
那把暗金色的里拉琴被奥辛小心地包裹在软布中,藏在床下的木箱里。它太美太不寻常,他不知如何向镇民解释它的来历。只有在深夜,当月光洒满阁楼时,他才敢取出它,指尖极轻地抚过琴弦。琴音清澈得不似凡物,每个音符都像一颗坠落的星辰,在寂静中漾开涟漪。这声音让他既欣喜又不安,仿佛它真的在呼唤着什么远方。
陌生人的话语在他心中生根发芽。“世界远比安格莱特广阔”——这句话日夜回响。奥辛开始更认真地收集过往旅人的故事,不只是为了讲述,而是默默记下路线、地名和可能的危险。他在图书馆整理书籍时,也会格外留意那些讲述外界的卷册,尽管安格莱特的藏书大多关于本地历史和农事。
秋意渐深,晨雾愈浓。一个霜染大地的清晨,奥辛照例为汉森太太收集晨露时,老妇人比往常更久地端详着他。
“风向你低语了不同的歌谣,是吗,孩子?”她突然问,睿智的眼睛看进奥辛心里。
奥辛犹豫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水晶瓶壁。“汉森太太,您年轻时……去过很远的地方吗?”
老妇人笑了,皱纹如同大地上的古老路径舒展开来。“啊,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的道路。我的根深扎于此,用草药治愈身体。但有些脚注定要行走更远的路。”她靠近些,压低声音,“你阁楼里的新琴,它在月光下歌唱,我听见了。那不是安格莱特的声音。”
奥辛一惊,随即明白在汉森太太面前保守秘密是徒劳的。
“一位过路的先生送的,”他老实承认,“他说……音乐能连接所有故事。”
汉森太太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陈旧的小皮袋。“拿着这个。里面有些或许对旅行者有用的东西:愈合草膏、净化水珠、还有能驱散夜间小麻烦的光尘。算是我对你未来歌谣的一点投资。”
奥辛接过皮袋,心中暖流涌动,却也因这馈赠中隐含的离别意味而微感酸楚。
“我还没决定要走……”他试图辩解,却显得苍白。
汉森太太只是慈爱地拍拍他的肩膀。“当琴弦准备好振动,风自会来拨动它。去吧,小云雀,今日的露水足够了。”
接下来的日子,奥辛仿佛戴着告别者的眼镜重新审视他的世界。他为老马里克多送了几次面包,默默记下铁匠铺里炉火特有的气味;他主动多帮格温先生整理了几个小时的书架,指尖留恋地抚过那些熟悉的书脊;他甚至花了整整一个下午陪莉娜和玛娜玩耍,给她们讲了许多许多故事,直到姐妹俩累得在老橡树下睡着。
他开始秘密地做准备。用帮工攒下的零钱一点点换取旅行必需品:一个坚固的水囊、一件更厚实的斗篷(他仍将绿色的旧斗篷仔细叠好,打算带上)、耐磨的靴子、打火石和一小袋耐存的干粮。所有这些,他都小心地藏在床下的木箱里,与新里拉琴和汉森太太的皮袋为伴。
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奥辛在图书馆整理一卷关于星象的古籍时,格温先生无声地走近。
“要理解远方的星辰,”老管理员的声音让奥辛微微一跳,“你需要先学会看懂它们的地图。”他放下一本薄薄的、皮革封面的小册子在奥辛面前。书封上没有标题,但奥辛打开后,发现里面是手绘的精细地图和星座图,旁边配有细密的注解。
“先生,这是……”
“一个老书虫的旧笔记,”格温先生轻描淡写地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奥辛从未见过的光芒,“或许对你……嗯……未来的音乐研究有帮助。星辰指引方向,孩子,无论是航行海上,还是穿越人生的迷途。”
奥辛突然明白,格温先生,或许还有汉森太太,甚至小镇上其他敏锐的长者,早已察觉到他心中酝酿的变化。他们不曾点破,却用各自的方式默默为他准备,如同大地为即将远行的种子准备微风。
那一刻,奥辛·安格莱纳真切地感受到了离别的重量。这不是突然的撕裂,而是一首缓慢奏起的离歌,每一个音符都浸染着安格莱特的色彩,每一段旋律都编织着爱与祝福。
雨停了。夕阳从云层缝隙中投下金光,照亮了无数悬浮在空中的细微水珠,将安格莱特小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光晕中。奥辛站在图书馆的窗前,望着他被雨水洗净的故乡,手中紧握着格温先生的地图册。
他知道,他离开的时刻尚未到来,但准备工作已近乎完成。当最后的信号来临——无论那是什么——他将背起他的里拉琴,踏上征途,去寻找那些失落的诗篇和星辰的秘密,将安格莱特的温暖编织进远方的歌谣里。
夜幕降临,阁楼里,新旧两把里拉琴静默相伴,一把承载过去,一把呼唤未来。而在它们之间,一个少年正站在人生的门槛上,一只脚仍踏在故乡熟悉的土地上,另一只脚已微微抬起,准备迈向广阔未知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