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屋的门被洛回安重重关上，留下楚澜一人惊魂未定地瘫坐在地上。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刚才爆发出的冰冷杀意。
楚澜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后悔极了，为什么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要去触碰洛回安那显而易见的逆鳞？
他隐约感觉到，那根断掉的姻缘线，对洛回安而言，绝不仅仅是一个奇怪的“现象”，而是承载着一段极其沉重、甚至可能痛彻心扉的过往。
自己贸然点破，无异于在她未愈的伤口上撒盐。
林海深处，洛回安漫无目的地疾走着，猩红的瞳孔中翻涌着混乱的情绪。
愤怒、杀意、被窥探的羞恼，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她强行压抑了千年、此刻却被轻易勾起的、深入骨髓的剧痛。
“你的姻缘线……为什么只有一半？”
楚澜那句天真的问话，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穿了她所有伪装的铠甲。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姻缘线断了。
千年前，在那株染血的枯木下，当她眼睁睁看着主人的身体逐渐冰冷，感受着那根与她灵魂相连的红线在识海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继而寸寸断裂时，她就知道了。
从那以后，她的无名指上，就只剩下这半根无依无靠、徒劳指向虚空的残线。
另一端，本该连接着的那个人，早已魂飞魄散，消散于天地间。
千年寻觅，千年执着，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幻梦。
她早已是孤身一人。
可她却不愿承认，更不许任何人提及！
她宁愿活在那份虚假的期待里，宁愿相信他只是迷失在某处，终有一天会归来。
这半根红线，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也是她最不堪触碰的伤疤。
如今，却被一个眼盲的小妖，如此直白地揭穿。
“呵……”洛回安停下脚步，靠在一棵古树上，仰起头，任由林间稀疏的光斑落在脸上。
她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自嘲的冷笑。
血染秋河？
令人闻风丧胆的九尾灵猫？
说到底，不过是个连自己曾喜欢都守不住的可怜虫。
她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千年前，那个银发少年温柔抚摸她头顶的温度。
那时，红线还完整，未来可期。
再睁开眼时，猩红的瞳孔中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任何阻碍，任何人，胆敢触碰她的逆鳞，都要付出代价！
至于那个小瞎子……洛回安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杀意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迁怒的烦躁。
暂时留着他吧，毕竟，他的眼睛确实有点用处。
——
寂静林海深处，光阴的流速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扭曲，比外界要缓慢些许。
自楚澜闯入、洛回安负气离去又归来，林海中不过度过了数月光景。
药圃依旧繁茂，枯木依旧沉寂，洛清弦的红眸依旧深不见底，谢回的担忧也依旧潜藏于心。
然而，林海之外，人间已是寒来暑往，悄然流逝了一年多的时光。
这一年多里，仙道格局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最大的“新闻”，莫过于曾经搅动风云的“魔头”洛清弦，已然身死道消的传闻，渐渐成为了共识。
毕竟，当日魔都之外，无数人亲眼目睹他被仙道长老一剑穿胸、后脑又遭重击，鲜血染红了银发，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随后，他便与魔王谢回、以及那两个强者一同消失在寂静林海的方向，自此再无音讯。
寂静林海是何等凶险之地？
内有血染秋河盘踞，外有天然迷障隔绝。
一个身受那般致命重伤的人，陷落其中一年多杳无音信，除了陨落，还能有第二种可能吗？
起初，太一宗和流云阁还曾组织过几次试探性的搜寻，但皆无功而返，反而折损了些人手。
久而久之，搜寻便停止了。
仙道各派也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堕魔者洛清弦，已伏诛。虽然未能手刃魔头、扬威立万有些遗憾，但隐患既除，也算是一桩好事。
众人的目光，便重新聚焦于宗门争斗和资源瓜分之上。
太一宗内，气氛压抑。
楚云朗依旧被无形的傀儡丝操控，扮演着沉稳干练的宗主角色，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皮囊之下是何等的煎熬与绝望。
他时常望着寂静林海的方向沉默，心中对洛清弦的生死，既有不愿相信的悲痛，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被更高层次力量窥视的不安。
楚瑶抱着日渐长大的暮云熙，眼神中也常含哀戚与迷茫。
阿弦……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那个嘴硬心软、曾默默守护他们的少年，最终竟落得如此下场？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担忧且寻找了许久的楚澜，此刻正安然（或者说，被囚禁地）待在寂静林海深处的那间小木屋里，对外界时光飞逝一无所知。
魔都，幽暗的宫殿深处。
一个约莫两三岁模样的小小身影，正穿着一身裁剪合体的玄色小袍子，稳稳当当地在铺着柔软兽皮的地上跑来跑去。
他的头发是柔软的墨色，眼睛却不像寻常孩童那般圆润天真，而是带着一种过早的沉静，瞳色是罕见的深紫，如同暗夜中的宝石。
这便是当年洛清弦在小巷中捡到、取名谢宁的婴孩。
在魔气与各种灵药资源的滋养下，他成长得很快，虽才一年多年纪，却已能跑能跳，甚至能说出简单的词句。
只是，他的性格并不似寻常孩童活泼好动。
他很少哭闹，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自己玩耍，或者用那双沉静的紫眸静静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那专注而略带疏离的神态，竟隐隐有几分洛清弦当年的影子。
然而，他的容貌却与洛清弦并无相似之处，眉眼更为精致柔和，唇红齿白，像个玉雪可爱的娃娃，只是缺了几分孩童应有的鲜活气。
“宁儿，慢些跑。”一位负责照料他的魔修老嬷嬷慈爱地跟在后面，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复杂。
这孩子是魔王大人亲自带回来的，吩咐要好生照料，但魔王大人自己却常年待在寂静林海，很少回来。
这孩子，终究是有些孤单。
谢宁跑到窗边，踮起脚尖，望着窗外永恒昏暗的魔都天空，小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稚嫩的声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爹爹……”
他口中的“爹爹”，指的自然是谢回。
虽然谢回陪伴他的时间不多，但每次回来，都会亲自抱他、喂他，那份笨拙却真切的关爱，让早慧的谢宁牢牢记住了这个称呼。
老嬷嬷叹了口气，正想安慰几句，殿内空间忽然一阵轻微的扭曲，一道红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浮现。
来者正是洛回安。
她依旧是那身红衣，猩红的瞳孔扫过殿内，最后落在窗边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哟，小不点长这么大了？”洛回安挑眉，语气带着她一贯的戏谑。
她奉洛清弦之命，前来将谢宁接去寂静林海。
毕竟，将孩子长期放在魔都并非长久之计，而且……在某些计划中，这个孩子或许也能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谢宁转过身，深紫色的眸子平静地看向洛回安，没有丝毫惧怕，反而带着一丝打量。
他似乎能感觉到，这个红衣女子身上，有某种与“爹爹”和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让他感到安心的气息相关的东西。
老嬷嬷见到洛回安，连忙躬身行礼：“回安大人。”
洛回安摆摆手，径直走到谢宁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小不点，跟我走吧，带你去找你爹爹，还有……你另一个爹。”她说到“另一个爹”时，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谢宁歪着头，似乎在理解她的话，深紫色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微光。
他没有哭闹，也没有抗拒，只是伸出小手，轻轻抓住了洛回安伸过来的手指。
洛回安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笑了：“倒是挺乖。走吧。”
她抱起谢宁，对老嬷嬷吩咐了几句，便化作一道红影，消失在魔都宫殿之中。
……
寂静林海的时间流速缓慢，对于即将到来的新成员，以及外界已然天翻地覆的局势，尚不知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而谢宁这个身世成谜、性格早熟的孩子，又将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
寂静林海的日子平静而单调。
谢宁虽年幼，但天性沉静，倒也不哭闹。
只是，孩子终究是孩子，林海再美，也终究是方寸之地。
他看着洛回安偶尔带回的一些人间小玩意儿，听着她随口说起的集市热闹，那双深紫色的眸子里，渐渐流露出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与向往。
这一日，他扯了扯正在闭目养神的洛清弦的衣袖，小声请求：“娘亲……宁儿想去外面玩。”
洛清弦睁开血红的瞳孔，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谢回。
谢回皱了皱眉，红色瞳孔中闪过一丝为难。
他何尝不想带孩子出去走走？
但如今形势微妙，他们三人的身份都太过敏感。
“宁儿，”谢回蹲下身，尽量温和地解释，“外面……现在有些危险，爹爹和娘亲不方便出去。”
谢宁的小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但他很懂事，没有纠缠，只是低下头，小声“哦”了一下。
一直安静坐在不远处、覆着白纱的师尊，此刻却微微动了一下。
他“看”向谢宁的方向，虽然目不能视，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孩子那份低落的情绪。
“我去吧。”师尊的声音平淡无波地响起。
谢回和洛清弦同时看向他。
“师尊，您……”谢回有些犹豫。师尊虽深不可测，但毕竟目盲，且身份同样特殊。
“无妨。”师尊缓缓起身，“世人目光短浅，当日所见，不过浮光掠影。能识得我者，寥寥无几。”他语气淡然，却带着一种绝对的自信。
当日大战，他虽出手惊天，但众人注意力皆在白发红瞳的洛清弦、魔气滔天的谢回和狂暴嗜血的洛回安身上，对他这个沉默的白衣盲眼人，印象反而模糊。
加之他气息内敛，与常人无异，确实不易被认出。
洛回安在一旁啃着灵果，闻言嗤笑一声：“就是，让师尊带小不点去呗。反正他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总不能一直在这林子里发霉吧？”
她猩红的瞳孔转了转，补充道，“不过师尊，您可得看好他，别让人欺负了去，不然主人和谢公子可要心疼死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次日，师尊换上了一身寻常的月白长衫，虽覆着眼，但身姿挺拔，气质清冷出尘，看上去就像一位出身不凡、却不幸目盲的年轻公子。
他牵着谢宁的小手，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寂静林海。
谢宁第一次来到真正的人间集市，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听着小贩的叫卖声和孩童的嬉笑声，那双沉静的紫眸里终于闪烁起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好奇与兴奋。
他紧紧拉着师尊的手，小脑袋不停地左右张望。
“大哥哥，那个糖人好漂亮！”谢宁指着一个小摊，声音里带着雀跃。
师尊微微侧首，“望”向那个方向，虽然看不见，却能通过灵觉感知到那里的甜腻气息和热闹氛围。他语气依旧平淡：“想吃？”
“嗯！”谢宁用力点头。
师尊便带着他走过去，摸出几枚铜钱，买了一个小猫形状的糖人，递给谢宁。
谢宁小心翼翼地接过，舔了一口，甜得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个难得的、属于孩童的灿烂笑容：“谢谢大哥哥！”
师尊覆眼的白纱下，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我姓白。”他难得地补充了一句，似乎想纠正孩子的称呼。
谢宁舔着糖人，含糊不清地应道：“好的，大哥哥！”
师尊：“……”
一大一小，一盲一幼，就这样在热闹的集市中慢慢走着，形成一道奇特的风景。
谢宁的乖巧可爱和师尊虽然目盲却从容不迫的气度，吸引了不少善意的目光。
与此同时，集市另一头，楚瑶正抱着已经一岁多、开始咿呀学语的暮云熙出来散心。
姐夫惨死，弟弟楚云朗性情大变（她不知是被控制），宗门事务繁杂，压得她喘不过气。
唯有带着孩子出来走走，才能暂时忘却烦恼。
她抱着云熙，在一个卖拨浪鼓的摊前驻足。
忽然，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了。
一个穿着玄色小袍、约莫两三岁的男孩，正被一个身着月白长衫、气质清冷的年轻男子牵着手。
那男孩的侧脸……那沉静的神态……像极了谢回当年带回太一宗、后被洛清弦收养的那个孩子——谢宁！
楚瑶的心脏猛地一跳！
阿弦和谢回的孩子？！
他还活着？！
那牵着他的男子……虽然穿着普通，但那清冷孤高的背影……难道是……阿弦？！
他也没死？！
巨大的惊喜瞬间淹没了楚瑶！
她几乎要脱口喊出洛清弦的名字！
但理智及时拉住了她。
洛清弦如今是仙道公敌，若在此地暴露身份，后果不堪设想！
她强压下激动的心情，抱着云熙，不动声色地、加快脚步朝着那两人走去。
她要确认一下！
如果真是阿弦，他为何会在此地？
还带着孩子？
然而，当她走近，从侧面看清那月白长衫男子的面容时，满腔的惊喜瞬间化为错愕和失望。
那不是洛清弦。
虽然同样清冷出众，但这张脸俊美却陌生，与她记忆中的阿弦截然不同。
而且，他的眼睛上……覆着白纱？
是个盲人？
楚瑶愣住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宁怎么会和一个陌生的盲眼男子在一起？
谢回和阿弦呢？
就在她怔忡之际，那盲眼男子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微微侧过头，“看”向她的方向。
虽然他覆着眼，但楚瑶却有一种被清晰“注视”着的感觉。
更让她惊讶的是，那男子似乎认识她！
他对着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然后牵起谢宁的手，转身朝着集市旁边一家较为清静的茶楼走去。
走了几步，他还微微停顿，侧首示意她跟上。
楚瑶心中惊疑不定。
这人是谁？
他为何认识自己？
又为何要示意自己跟上？
看着谢宁乖巧地跟着他，楚瑶犹豫片刻，一咬牙，抱着云熙跟了上去。
茶楼雅间内，师尊要了一壶清茶和几样点心。
谢宁和刚刚学会走路的暮云熙被放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两个小家伙好奇地互相打量着，很快便咿咿呀呀地玩到了一起。
楚瑶坐在师尊对面，心中充满了警惕和疑问。
她看着眼前这个气质非凡的盲眼青年，试探性地开口：“这位公子……您认识我？”
师尊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从容。
他放下茶杯，覆眼的白纱朝向楚瑶，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楚瑶仙子，不必紧张。”
他竟然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楚瑶心中更是震惊。
“您……您到底是谁？谢宁……怎么会和您在一起？”楚瑶急切地问道，“阿弦……洛清弦他……他还活着吗？”
师尊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清弦无恙。”
短短四个字，却让楚瑶瞬间红了眼眶！
阿弦真的还活着！
太好了！
“那……那他为什么不回来？他现在在哪里？谢回呢？”楚瑶连珠炮似的问道。
“时机未到。”师尊的回答依旧简洁，“此地不宜久留，亦不宜多言。仙子只需知道，他们安好，云朗之事，亦有人留意即可。”
楚瑶听到弟弟的名字，心中一紧：“云朗他……他到底怎么了？我感觉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他被傀儡术所控。”师尊直言不讳，“幕后之人，并非暮云舒那般简单。”
楚瑶脸色煞白：“那……那该怎么办？”
“静观其变，护好自身与孩子。”师尊说道，“今日之事，勿对任何人提起，包括云朗。”
楚瑶看着师尊虽然目盲却仿佛洞悉一切的气度，又看了看一旁玩得正欢的两个孩子，尤其是安然无恙的谢宁，心中虽然仍有万千疑问，但却莫名地安定了几分。
她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多谢公子告知。”
师尊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雅间内，茶香袅袅。
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玩耍，而两个大人，却各自心怀沉重的秘密，进行着这场短暂却信息量巨大的会面。
命运的丝线，在这场看似偶然的相遇中，再次悄然交织。
—未完待续—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