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之上,人群早已散去,只留下污秽的血迹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
洛寒衣与苏云娘,连同几位宁死不屈的洛家核心子弟,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身首异处。
为了彻底抹去痕迹,仙道派来的监刑者冷漠地弹出一簇真火,烈焰腾空而起,迅速吞噬了那些曾叱咤风云的躯体,连同他们最后的尊严。
浓烟滚滚,直冲阴沉的云霄,像一道黑色的魂幡。
白微尘早已带着洛清弦离开了那片令人心碎的土地,回到了他们位于山林深处的居所。
一路上,洛清弦异常沉默,宽大的兜帽始终没有摘下,将他的表情和那头显眼的白发彻底隐藏。
白微尘能感觉到握在手中的那只小手,从最初的冰凉,到微微颤抖,再到最后死寂般的僵硬,他的心也随着这细微的变化不断沉坠。
他将洛清弦带回房间,想让他休息,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如此惨烈的现实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只能轻轻拍了拍洛清弦的肩膀,低声道:“阿弦,你……先静一静,师尊在外面。”
洛清弦没有回应,只是背对着他,面朝墙壁,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寂单薄。
白微尘无声地叹了口气,掩上门,退到院中。
他自己也需要时间来平复翻涌的心绪,洛寒衣夫妇临刑前的眼神,苏云娘绝望的哭泣,以及洛清弦那句冰冷刺骨的“报仇”,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很多事情都将不同了。
与此同时,远在数十里外的刑场。
大火燃尽,只剩下焦黑的痕迹和零星未熄的火星。
负责清扫的杂役早已敷衍了事地离开,空旷的刑台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阴森。
这时,一个瘦小的、穿着破烂红色短褂的身影,像只警惕的小兽,从断墙残垣后悄悄探出头来。
这是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脸上脏得看不清原本的容貌,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带着一种野性的机警和生存的渴望。
他叫谢回,是这附近村镇里的孤儿,或者说,是比孤儿好不了多少的存在。
家里有个酗酒暴戾的父亲,动辄对他拳打脚踢,母亲早逝,他就像野草一样挣扎着长大。
今日刑场处决“重犯”,人群拥挤,他本想趁机摸点钱袋,却一无所获,等人群散尽,他不死心地又摸了回来,指望能找到点被遗落的“好东西”。
他蹑手蹑脚地走上还残留着灼热温度的刑台,四处翻找。
突然,他的脚踢到了一个硬物。
他低头看去,只见焦黑的灰烬中,躺着一支约一尺来长的笛子。
笛身通体黝黑,不知是何材质,即使在经历了大火和践踏,依然完好无损,只在笛尾处隐约可见一道暗红色的纹路,像是某种封印或标记。
谢回眼睛一亮!
这东西看起来就不普通,说不定能当点钱,换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他连忙弯腰捡起,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宝贝似的揣进怀里,转身就想溜。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抬头一看,谢回吓了一跳。
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穿着素色衣服、戴着兜帽的孩子,虽然看不清脸,但身形比自己高了半个头,气质冷飕飕的。
这人正是去而复返的洛清弦。
他终究无法安心待在房间里。
父母的遗体被焚,那片土地成了他心中新的禁忌和伤痛之地,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回来了。
或许是想最后看一眼那片灰烬,或许……是想寻找一点微不足道的念想。
然后,他就看到了这个偷偷摸摸的红衣小孩,以及他手中那支无比眼熟的黑色笛子。
在昏暗的牢房里,他曾瞥见父亲洛寒衣的腰间,就别着这样一支笛子。
虽然当时未曾留意,但那独特的黑色和造型,他不会认错。
这是父亲的遗物,是洛家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之一。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占有欲瞬间涌上洛清弦的心头。
他一把抓住了谢回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谢回痛呼出声。
“哎哟!你干什么!放开我!”谢回挣扎着,想把笛子藏到身后。
洛清弦的声音透过兜帽传来,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冷硬:“笛子,我的。”
谢回一愣,随即梗着脖子反驳:“什么你的!我先看到的!我捡到的就是我的!我还指望它换钱买吃的呢!”
他紧紧攥着笛子,像是护食的幼兽。
洛清弦盯着他,兜帽的阴影下,那双赤瞳冰冷如刀。
他没有再废话,另一只手突然伸出,不是去抢笛子,而是直接揽住谢回的腰,稍一用力,竟将这个虽然瘦小但毕竟比他年长的孩子,直接扛在了肩膀上!
“啊——!”谢回吓得大叫,手脚乱蹬,“放开我!拐小孩了!救命啊!有人拐卖小孩了!”
洛清弦被他吵得皱紧眉头,冷冷地吐出一个字:“吵。” 他无视谢回的踢打和叫嚷,扛着他,步履稳健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谢回那点挣扎的力气,在他经过严格修炼的身体面前,简直微不足道。
当白微尘在院子里听到动静,看到洛清弦扛着一个不断扑腾的红衣小孩走进来时,着实吃了一惊。
“阿弦,这是……?”
洛清弦将谢回放了下来。
谢回脚一沾地,立刻跳到一边,警惕地看着这两个陌生人,尤其是那个力气大得吓人、还戴着兜帽看不清脸的家伙。
洛清弦这才摘下兜帽,露出银发赤瞳的真容。
谢回看到他的样子,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奇,但更多的还是戒备和不满。
“他拿了东西。”洛清弦言简意赅,指向谢回紧紧抱在怀里的黑色笛子。
白微尘目光一凝,他也认出了那支笛子,心中顿时了然。
他看向谢回,语气尽量温和:“孩子,这支笛子……对我们很重要,能否还给我们?我们可以给你一些银钱作为补偿。”
谢回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给!这是我捡的!谁知道是不是你们的!你们是一伙的,想骗我的东西!”
他虽然害怕,但生存的本能让他紧紧抓住任何可能换来温饱的机会。
洛清弦看着谢回那副护食的模样,又看了看他破烂的衣服和瘦骨嶙峋的身板,眼中的冰冷似乎褪去了一点点,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他家庭不和谐,给他洗洗,脏。”
这话说得突兀,却奇异地精准。
白微尘仔细打量谢回,确实,这孩子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身上还有不少新旧不一的伤痕,一看便知日子过得极为艰难。
洛清弦虽然性子冷,但观察力极其敏锐,他显然是看出了谢回处境堪怜。
白微尘心中叹息,今日经历了太多生死别离,面对这样一个无家可归、挣扎求存的孩子,他实在硬不起心肠驱赶。
更何况,这笛子……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让它被这个孩子捡到,又带回了阿弦面前。
“罢了。”白微尘对洛清弦道,“既然他捡到了,也算与他有缘。笛子……他若喜欢,暂且由他保管吧。” 他看向洛清弦,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毕竟,这是洛家的遗物。
洛清弦闻言,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瞥了谢回一眼,又看了看那支笛子,竟然没有反对,只是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丢下一句:“随你。”
他似乎并不执着于一定要拿回笛子,或者说,在经历了失去至亲的巨大创伤后,一件死物,似乎已不能在他心中激起更大的波澜。
又或者,他潜意识里,并不想由自己这个“复仇者”来保管带着父亲气息的遗物,那会让他时刻被痛苦灼烧。
见洛清弦离开,谢回松了口气,但依然紧紧抱着笛子,疑惑地看着白微尘。
白微尘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平视着他的眼睛,温和地说:“孩子,别怕。我们不是坏人。这支笛子……曾经属于一个很重要的人。你若是喜欢,可以留着。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或许是白微尘的目光太过温和真诚,谢回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小声回答:“我……我叫谢回。八岁了。”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我没家……我爹……他老是打我,我不想回去。”
白微尘心中一酸。他摸了摸谢回乱糟糟的头发,轻声道:“既然不想回去,那……就先留在这里吧。饿了吧?我带你去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然后给你弄点吃的。”
谢回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着白微尘,又看了看这处虽然简朴却干净整洁的庭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对温饱的渴望战胜了警惕,轻轻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白微尘忙碌了很久。
他烧了热水,找出自己少年时的旧衣服给谢回换上,虽然仍有些宽大,但总算干净整洁。
他又做了些简单的饭菜,谢回显然是饿极了,吃得狼吞虎咽,看得白微尘心疼不已。
安置成了问题。
他们住处本就不大,只有两间卧房。
白微尘本想在自己房里给谢回打个地铺,但洛清弦却在自己房间门口,看着白微尘忙活,突然开口道:“让他睡我这里。”
白微尘有些意外。阿弦向来喜静,甚至有些洁癖,竟然主动提出和这个刚捡来的、脏兮兮的陌生孩子同住?
洛清弦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没什么表情地补充:“没多余房间。” 理由充分,且符合他白日里务实冷淡的风格。
白微尘想了想,也好,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或许更容易相处。
他便在洛清弦的房间裏,又铺了一张小床。
夜深人静。
洛清弦的房间裏,两张小床并排而放。
谢回洗得干干净净,穿着过于宽大的衣服,躺在柔软的被褥里,还有些不真实的恍惚感。
他偷偷瞄着旁边床上的洛清弦。
洛清弦已经躺下,面朝里,似乎睡着了。
银色的长发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谢回看着他安静的背影,又摸了摸藏在枕头下的那支黑色笛子,心里五味杂陈。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太奇怪了。
这两个人,尤其是这个白头发红眼睛的怪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力气又大,但好像……也不是坏人?
至少,他让自己留了下来,还有了干净的衣服和温暖的被窝。
而一旁的洛清弦,其实并未睡着。
他睁着眼睛,看着墙壁,脑海中反复闪现着刑场的火光、父母最后的面容。
巨大的悲伤和恨意像潮水般冲击着他七岁的心灵,但他死死地咬住嘴唇,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
房间里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让他感到些许不适,但奇怪的是,这种“被陪伴”的感觉,似乎也冲淡了一点那蚀骨的孤独。
他想起身,像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去敲响师尊的房门,寻求那个温暖怀抱的庇护。
那是他唯一可以卸下心防、短暂做回一个普通孩子的时刻。
但是今晚,他没有动。
是因为房间里多了个外人,让他觉得不好意思?
还是因为,在亲眼目睹了父母的死亡后,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脆弱?
又或者,那句“报仇”的誓言,像一道冰冷的枷锁,将他牢牢锁住,让他觉得自己必须一夜长大,必须习惯孤独和冰冷?
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是静静地躺着,任由黑暗和寂静将自己吞没。
而白微尘,在自己的房间里,也迟迟未能入睡。
他留意着隔壁的动静,心中有些诧异,也有些担忧。
阿弦今晚,竟然没有来找他。
是因为谢回的出现吗?
还是因为……今日的巨变,已经让那个会在深夜露出脆弱一面的孩子,彻底消失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凄冷的月光,心中充满了对洛清弦未来的深深忧虑。
复仇的种子,已经种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