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洛清弦罕见地没有看书,很早就睡下了。
谢回也因为白天受惊,睡得不安稳,梦里都在呓语“不要打我”。
第二天中午,白微尘下山采买必需品时,听到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镇上的赌徒谢老五,昨夜在赌场与人发生争执,不慎从二楼摔下,当场死亡,据说摔下去时胳膊都断了,死状凄惨。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他是欠债太多被赌场做了局,有人说他是自己喝多了失足,总之,没人同情这个烂赌鬼,只当是报应。
白微尘听到这个消息时,心头猛地一跳。
他下意识地想起了昨天洛清弦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睛,以及那句轻描淡写的“知道了”。
是巧合吗?
他匆匆买完东西,回到山上。院子里,谢回正在努力练习吹奏那支黑笛,虽然依旧不成调,但比之前好了不少。
而洛清弦,依旧坐在廊下看书,阳光洒在他身上,墨色的头发(法术效果尚未解除)和沉静的侧脸,看起来和往常没有任何不同。
仿佛镇上发生的命案,与他毫无干系。
白微尘走到他身边,状似无意地提起:“清弦,听说……谢回的父亲,昨天夜里在赌场摔死了。”
洛清弦翻书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极其平淡地回了一个字:
“哦。”
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听说一只无关紧要的蚂蚁被踩死了。
白微尘看着他,心中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这个看似冷情却内心柔软的徒儿,在经历家族巨变后,或许……已经悄然发生了某些他无法掌控、甚至不敢深究的改变。
那冰封的表面下,涌动的究竟是怎样的暗流?
那看似随口的“知道了”,背后又意味着什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看着洛清弦平静无波的侧脸,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九年光阴,如溪水淌过山涧,悄然改变了山川地貌,也雕琢着少年们的形貌与心性。
山居小院依旧静谧,只是院中的树木更加粗壮茂盛。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些许热度,透过凉亭缠绕的紫藤花架,洒下细碎的光斑亭中石桌上,一副棋局已近尾声。
执黑的谢回歪靠在石凳上,一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百无聊赖地捻着一颗棋子,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年,身量抽长,竟比洛清弦还高出半个头,昔日瘦小孱弱的模样早已不见,虽不算魁梧,却也肩宽腿长,自有一番落拓不羁的风流姿态。
只是那眉眼间的慵懒,比少年时更甚了几分,常常一副万事不挂心的模样,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唯有在特定时刻,眼中才会掠过一丝精光。
与他相反,坐在对面的洛清弦,十六岁的年纪,已是风华初绽。
岁月将他五官的精致雕琢得愈发惊心动魄,肤色是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衬得那头恢复了本来颜色的银发愈发耀眼,赤色的眼瞳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宝石,冷静、深邃,不见底。
他身姿挺拔如竹,即便只是闲坐,也自带一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场。
“啪!”洛清弦落下一子,声音清脆,打破了亭中的宁静。
谢回盯着棋盘看了半晌,忽然把手中的棋子往棋盒里一扔,整个人向后一靠,双手抱胸,气呼呼地别过脸去:“不玩了不玩了,下棋太难了。这玩意儿就不是人学的!”
洛清弦眼皮都懒得抬,伸出修长的手指,敲了敲石桌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扎心:“谢回,你下棋不会,诗文不通,兵法谋略一塌糊涂,连最基本的音律操控都时灵时不灵。你说说,你还会干什么?”
谢回被他数落得也不恼,反而勾起一边嘴角,露出一抹混不吝的笑,突然倾身向前,两只手撑在石桌上,凑近洛清弦,几乎要鼻尖碰鼻尖,拖长了调子,带着几分戏谑:“哼哼,小爷我会喝酒啊——‘千杯不醉’的名号,在这方圆百里可不是盖的!”
他故意顿了顿,看着洛清弦近在咫尺、却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的冷脸,笑得越发欠揍,压低了声音,气息几乎拂过对方耳畔,“哎呀~突然想起来,有个人啊,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尝过酒是什么滋味呢?那个人是谁呢?好难猜呀~”
九年过去,当初需要仰视师兄的小豆丁,如今终于在身高上占了优势,这让他颇有些“扬眉吐气”的感觉,时不时就要拿来撩拨一下洛清弦。
洛清弦终于有了反应。
他微微后仰,拉开一点距离,赤瞳冷冷地扫了谢回一眼,只吐出一个字:“……烦。”
这反应显然在谢回预料之中,他非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直起身,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捂着胸口:“哎呀呀,阿弦居然嫌我烦了?唉~没爱了~果然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
他这戏精上身的模样,若叫山下那些被他灌趴下的酒友们看见,怕是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洛清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然后慢悠悠地开始倒数:“三……”
刚才还戏精附体的谢回,听到这声倒数,瞬间收了神通,举手投降,动作流畅无比:“哎哎哎,错了错了,师兄我错了!我不烦你了,不烦你了!”
显然,这“三二一”的倒数,在过去九年里,已然成了某种具有威慑力的“禁咒”。
洛清弦这才收回目光,继续慢条斯理地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谢回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重新凑过来,这次倒是规规矩矩地坐好了,语气也正经了不少:“哎,阿弦,说真的,咱们好久没下山玩了吧?我听说,仙界的长安城,最近有百花盛会,据说美得不得了!咱们带师尊一起去看看呗?他老人家整天不是修炼就是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多闷得慌啊。”
他口中的“师尊”白微尘,如今已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但因修为精深,驻颜有术,模样依旧如二十许岁的青年,温润如玉,风采更胜往昔。
只是在这两个徒弟嘴里,尤其是谢回嘴里,时不时就要被冠上“老人家”的称号。
洛清弦收拾棋子的手微微一顿。
仙界长安,百花盛会……他虽醉心修炼,对这类风花雪月之事向来不甚感兴趣,但“长安”二字,却勾起了他一些模糊的记忆。
似乎是父母生前曾提及过的地方,说是乐修与仙道关系尚可时,洛家曾受邀前往,称其为人间仙境。
他抬眸,看向谢回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虽然大部分时候是装的),又想到整日居于山中的师尊……或许,出去走走也好。
总困在这方寸之地,于修行也未必全是益处。
更何况,仙界的都城,或许能接触到更多关于外界,尤其是关于……仙道的消息。
他心中念头转动,面上却依旧不显山露水,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谢回了解他这师兄,一个“嗯”字就代表同意了!
他立刻眉开眼笑,拍板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去跟师尊说!嘿嘿,仙界长安,美酒肯定也不少!” 后半句才是他的真心话。
洛清弦瞥了他一眼,对于他那点心思一清二楚,却也懒得戳穿。
只是当谢回兴高采烈地跑去找白微尘时,洛清弦独自坐在亭中,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峦,赤色的眼瞳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深邃。
长安城,仙界的繁华之都,果然名不虚传。
楼阁亭台鳞次栉比,飞檐翘角直入云端,街上行人如织,不仅有衣袂飘飘的仙修,还有各式各样的精怪灵兽,奇珍异宝琳琅满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灵韵和花香,一派盛世景象。
为确保万无一失,白微尘再次施法,将洛清弦那头过于显眼的银发化为墨黑。
即便如此,洛清弦的容貌依旧引人侧目。
乐修一脉本就多以姿容清绝著称,而洛清弦更是其中翘楚。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颀长,肤白胜雪,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细细描摹,尤其是那双被墨发衬得愈发幽深的赤瞳,顾盼间自带一种冷冽又脆弱的美感,加之他气质清冷脱俗,乍一看,确实容易让人误以为是位绝色少女。
三人走在熙攘的街道上,白微尘温润如玉,谢回慵懒中带着不羁,而洛清弦则像一块移动的寒玉,所过之处,仿佛周围的喧嚣都自动降温了几分。
不少路人的目光,尤其是些年轻仙子的目光,都似有似无地黏在洛清弦身上,低声议论着这是哪家的仙子,竟生得如此标志。
洛清弦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微微蹙着眉,似乎不太适应这般嘈杂的环境。
白微尘见状,便指着一处看起来颇为雅致的茶楼道:“走了许久,不如去那里歇歇脚,喝杯茶。”
茶楼临街,二楼有敞开的雅座,可以一边品茗,一边观赏街景。
白微尘和洛清弦落座,点了一壶上好的灵茶。
茶香袅袅,稍稍驱散了洛清弦眉间的躁意。
他端起茶杯,小口啜饮,动作优雅,与这茶楼氛围倒是相得益彰。
而谢回,显然是坐不住的。他声称“品茶这等雅事不适合我”,便溜达着在茶楼附近闲逛。
一双懒洋洋的眼睛四处扫视,对什么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好奇。
不一会儿,他晃悠到一个小摊前,上面挂着各式各样的面具,有狰狞的鬼怪,也有可爱的动物。
谢回目光扫过,最终停留在一个惟妙惟肖的猫脸面具上。
那面具做工精巧,猫咪的神情带着点狡黠和傲慢。
他嘴角一勾,付钱买下,顺手就戴在了脸上。
然后,他转身,朝着二楼雅座的方向,隔着街市,提高了音量,带着明显的戏谑喊道:“阿弦~你看我帅吗~”
长大了的谢回,早已不叫“师兄”,而是跟着白微尘一样,直接唤他“阿弦”,语气里总带着点旁人没有的亲昵和……欠揍。
洛清弦正低头品茶,闻声抬眼望去,只见楼下街边,一个戴着滑稽猫脸面具的高挑少年正朝他挥手。
他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淡淡吐出两个字:“……丑。”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嘈杂,落入了谢回耳中。
谢回也不生气,反而嘿嘿一笑,自顾自地把面具推到头顶,露出那张俊朗却写满“懒散”的脸,扬声回道:“又说我,算了算了,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说完,他又晃晃悠悠地往别处去了,背影洒脱不羁。
白微尘将两人的互动看在眼里,无奈地笑了笑。
这时,茶楼中央的戏台传来丝竹之声,似乎有表演即将开始。
白微尘便道:“清弦,这长安茶楼的戏文也别有一番风味,我们不如进去听听?”
洛清弦对听戏兴趣不大,但总比待在街上被人围观要好,便点了点头。
两人移步至茶楼内堂。
这里更为宽敞,中间一座戏台,台下摆满了桌椅,已坐了不少茶客。
他们寻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戏台上一位身着水袖的仙子正咿咿呀呀地唱着,嗓音清越。
然而,就在唱到一段高潮,台下观众纷纷叫好时,异变突生!
那唱戏的仙子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精致的绣花球,笑着往台下抛来,似乎是什么互动环节。
那绣花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直直地朝着洛清弦的面门砸来!
洛清弦正心不在焉,猝不及防,被绣花球砸了个正着!
“……” 洛清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度。
他抬手拂开滚落膝上的绣花球,眼神冰冷地看向戏台。
台上那抛绣球的女子掩唇轻笑,声音娇俏:“哎哟,这位姑娘,真是对不住!咱们这儿的规矩,绣花球砸到谁,谁可就要上台来,表演一段舞蹈助兴哦~”
她显然还没看清洛清弦的喉结和过于平坦的胸部,依旧将他误认作女子。
洛清弦周身的气压更低了,他冷冷开口,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男性质感:“你确定?”
那女子一愣,仔细一看,这才发现眼前这位“美人”竟是个少年郎,顿时有些尴尬,但话已出口,台下众人又都起哄看着,她只得硬着头皮笑道:“原来是位公子,无妨无妨,公子不会跳舞也没关系,我可以教你呀~很简单有趣的!”
说着,竟真的走下台来,笑嘻嘻地就要去拉洛清弦的手。
洛清弦下意识地想避开,但周围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白微尘也在一旁含笑看着,似乎觉得这场景颇为有趣。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那女子已经热情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半拉半拽地将他请上了戏台。
被强行推到舞台中央,洛清弦的脸色黑得能滴出水来。
他这辈子都没经历过如此窘迫的时刻。
台下无数双眼睛好奇地盯着他,有善意的哄笑,也有看他容貌惊艳的窃窃私语。
那女子开始示范几个简单的舞蹈动作,水袖翻飞,姿态曼妙。
洛清弦僵在原地,浑身不自在。
他从小习的是杀伐之术、音律攻防,何曾学过这等柔媚之舞?
然而,洛清弦毕竟是洛清弦,天赋卓绝,学什么都快。
在最初的僵硬和抵触之后,他那强大的学习能力和身体控制力开始显现。
他虽做不出女子那般柔若无骨的姿态,但却将那几个动作模仿得八九不离十,并且融入了自己特有的清冷韵律。
他身形挺拔,动作简洁而富有力度,墨发随着动作微微飘动,明明跳的是柔美的舞蹈,却硬生生被他跳出了一种孤高绝尘、不容亵渎的味道。
那教舞的女子不知不觉停下了动作,惊讶地看着他。
台下原本喧闹的起哄声也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台上那抹清冷的身影吸引。
他的舞,不像取悦,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展示,一种冰与火的奇异交融。
一曲终了,洛清弦最后一个动作定格,微微喘息。
台下鸦雀无声,仿佛时间都静止了。
片刻后,那女子率先回过神来,用力鼓起掌来,眼中满是惊艳和赞赏。
紧接着,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久久不息。
洛清弦站在台上,微微蹙眉,似乎不太理解这热烈的反应。
他抬眼望向台下,正好看到不知何时回来的谢回,正和白微尘站在一起。
谢回没有像往常那样嬉皮笑脸,他双手抱胸,懒洋洋地靠在柱子上,但看向他的目光里,却带着一种罕见的、毫不掩饰的专注和温柔,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也跟着众人一起,轻轻鼓掌。
白微尘亦是满脸欣慰的笑容,眼中满是骄傲。
洛清弦与谢回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他迅速移开视线,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他快步走下台,回到座位,端起已经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躁动。
“跳得不错嘛,阿弦。”谢回凑过来,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慵懒和戏谑,“没想到你还有这天赋?下次宗门庆典,就派你上去献舞了?”
洛清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想死可以直说。”
谢回哈哈大笑,不再逗他。
而茶楼里的众人,还在津津乐道着刚才那位惊为天人的“白衣舞者”,猜测着他的来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