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教舞的女子见洛清弦下台,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她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声音清脆:“这位公子,方才真是失礼了!小女名唤苏晓,是这茶楼的伶人。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洛清弦虽不喜方才的窘迫,但对方态度诚恳,他也不好太过冷漠,只是语气依旧清淡疏离:“洛氏,清弦。”
“洛氏?”苏晓眨了眨眼,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这姓氏在凡间倒是常见,没想到在咱们修仙界也能遇到姓洛的仙友,真是巧了。”
她言语间并无深意,只是随口一提,却让白微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们此行隐秘,乐修身份是绝不能暴露的。
白微尘适时接过话头,温声道:“苏姑娘的戏文和舞艺俱是精湛,令人佩服。我这徒弟性子冷,不善言辞,方才多谢姑娘指点(跳舞)了。”
他这话说得巧妙,既赞扬了对方,又轻描淡写地将洛清弦的尴尬归结为“性子冷”,化解了僵局。
苏晓被白微尘这般丰神俊朗的人物一夸,脸上微微泛红,笑道:“仙尊过奖了。是洛公子天赋异禀,学得快极了。”
她顿了顿,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热情地推荐道:“三位仙友是初来长安吧?我们长安城西有片‘云霞苑’,近日琼花和灵昙开得正好,是必去的景致。另外,去云霞苑的路上会经过一棵千年‘许愿树’,树上挂满了许愿签,听说灵验得很,许多仙侣都会去那里祈愿呢。三位若是有暇,不妨顺路去看看?”
他们原本的计划正是去云霞苑赏花,听闻许愿树顺路,白微尘便看向两个徒弟,用目光询问。
谢回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懒散样子,洛清弦则微微颔首,表示可以。
“多谢苏姑娘指点。” 白微尘含笑致谢。
苏晓笑道:“不客气,我还要准备下一场戏,就不打扰三位雅兴了。祝三位在长安玩得尽兴!” 说罢,她又对洛清弦笑了笑,便转身轻盈地回到后台去了。
离开了喧闹的茶楼,三人沿着苏晓指点的方向,朝着城西走去。
越往西行,人流似乎愈发密集,空气中弥漫的花香也渐渐浓郁起来。
白微尘走在稍前,姿态闲适,如同寻常游玩的世家公子。
谢回和洛清弦并排跟在后面半步的距离。
谢回用胳膊肘碰了碰洛清弦,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的笑意:“阿弦,可以啊,跳个舞还跳出个桃花来?那苏姑娘看你的眼神,啧……”
洛清弦目不斜视,淡声道:“你若羡慕,下次绣球砸你脸上便是。”
“别别别,”谢回连忙摆手,将双手枕在脑后,慵懒地道,“我可没你那‘天赋’。不过说真的,刚才跳得确实……还行。” 他最后两个字说得有些含糊,带着点别扭的夸奖意味。
洛清弦没再理他,只是耳廓那点微红似乎又悄悄浮现了一下。
那棵参天古树,枝叶间碧光流转,系满的红色许愿签在风中轻舞。
走近了看,更能感受到一种祥和而浓郁的灵韵。
不少许愿签上,除了祈愿的文字,还隐约可见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旁边甚至缀着些简短而真挚的情话,诸如“愿与君长伴”、“此生不负”之类,显然是道侣们在此定情或祈愿。
微风拂过,那些写着名字和情话的签文时隐时现,为这棵灵树更添了几分浪漫色彩。
谢回凑到近前,一双懒洋洋的眼睛饶有兴致地扫过那些成双成对的名字和情话,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他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神色依旧清冷的洛清弦,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喂,阿弦,你看,”他压低声音,带着点促狭,“这树上还挺多痴男怨女海誓山盟的嘛。”
他见洛清弦不为所动,眼珠一转,开始发挥他缠人的功夫,“来都来了,咱们也写一个呗?就当……入乡随俗,图个乐子?”
洛清弦淡淡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那些密密麻麻、写着缠绵话语的许愿签,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幼稚。不过是哄骗无知少年少女的把戏,你也信?”
“哎呀,别那么扫兴嘛!”谢回拖长了调子,整个人几乎要挂到洛清弦身上,被他嫌弃地躲开也不在意,“就当是陪我玩嘛!你看师尊都写了!” 他指向已经拿起灵笔,正认真在许愿签上书写着的白微尘。
白微尘闻言抬头,温和一笑,并不干涉两个徒弟的玩闹,只是继续专注地写着自己的愿望。
谢回见状,更是理直气壮,继续在洛清弦耳边软磨硬泡:“阿弦~好阿弦~就写一个嘛!又不费什么事!你看别人都写……说不定真有点用呢?就当是……嗯……保佑咱们这次出行顺顺利利?”
洛清弦被他吵得眉头微蹙,尤其是谢回靠得极近,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让他有些不自在。
他侧过头,避开那过近的距离,目光再次落在那棵古老的许愿树上,赤瞳中神色难辨。
是觉得谢回这模样实在蠢得没眼看,想尽快打发了他?
还是……被那弥漫的、纯粹的愿力所触动,心底深处,也存了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微弱的期盼?
半晌,就在谢回以为又要被他冷言拒绝时,洛清弦却忽然伸出了手,语气依旧冷淡,带着点不耐烦:“……聒噪。笔。”
谢回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连忙将手中那支特制的、笔尖萦绕着淡淡灵光的毛笔递了过去,殷勤地道:“给给给!我就知道阿弦最好了!”
洛清弦接过笔,指尖触及笔杆微凉的触感。
他走到一旁人稍少些的树下,背对着谢回和白微尘,微微垂眸,看着手中空白的红色许愿签,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墨色的长发垂落颊边,遮住了他侧脸的神情。
他到底信不信这许愿树?
或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素来只信自己手中的力量,对于这种虚无缥缈的寄托,本该嗤之以鼻。
但此刻,握着笔,看着这代表祈愿的红色方寸之地,或许是为了让谢回闭嘴,或许是这周遭宁静祥和的氛围使然,又或许……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终究也藏着某个不愿言说、却又渴望实现的微小愿望。
他抬起手,灵笔笔尖落在签上,动作流畅而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他写了什么,无人得见。
写完后,他仔细地将许愿签系在了一根较高的、看起来颇为结实的枝条上,红色的签文在碧玉般的树叶间轻轻晃动,很快便融入了那一片红色的海洋中,再难分辨。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仿佛刚才那个驻足书写的人不是他一般。
“写好了?”谢回凑过来,好奇地想往树上张望,“你写的什么?保佑咱们平安回去?”
洛清弦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关你何事”。
谢回撇撇嘴,倒也识趣地没再追问,只是嘿嘿一笑,也拿起自己的许愿签,龙飞凤舞地不知写了些什么,随手找了个地方系上,动作随意得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白微尘此时也走了过来,他已将自己的许愿签系好,看着两个徒弟,温声道:“好了,心愿已寄,我们该去云霞苑看花了。”
三人离开许愿树,继续前行。
谢回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时不时逗弄洛清弦两句。
洛清弦则依旧沉默寡言,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会不经意地掠过路边的花草,或是天际的流云,那双赤色的眼瞳深处,似乎比平日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沉静。
离开那棵萦绕着无数心愿的许愿树,三人沿着青石板路继续向西,空气中的花香愈发浓郁醉人。
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花海呈现眼前,正是长安城西著名的“云霞苑”。
苑内种植着无数灵花异草,此刻正值花期最盛之时,琼花如雪,灵昙似玉,更有诸多叫不上名字的奇花,色彩斑斓,蒸腾着氤氲的灵气,宛如仙境。
花丛间蝶舞蜂喧,游人如织,皆是慕名而来的修士与精怪。
即便是性子清冷的洛清弦,见此美景,眼底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叹。
谢回则舒展了一下筋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郁花香的空气,懒洋洋地评价道:“嗯,这地方倒是不错,比那吵吵嚷嚷的街市强多了。”
白微尘漫步花径,欣赏着四周景致,心境也开阔不少。
然而,就在他们穿过一片开得正盛的紫色花田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正是方才在茶楼教洛清弦跳舞的那位伶人“苏晓”。
她此刻正挽着花篮,在花田边向游人售卖新鲜采摘的灵花。
谢回眼尖,第一个瞧见,用手肘碰了碰洛清弦,低声道:“哎,阿弦,你看,你那‘桃花’又来了。”
洛清弦眉头微蹙,也觉得有些巧合。那女子也看到了他们,脸上露出礼貌的笑容,迎了上来:“几位仙友,要买些花吗?今早刚摘的,还带着露水呢。”
她的声音依旧清脆,笑容也明媚,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面对陌生顾客的疏离,与之前在茶楼的热络判若两人。
白微尘心思细腻,察觉到了这细微的差别,温和问道:“姑娘可是方才在茶楼唱戏的苏晓姑娘?”
那卖花女子闻言一愣,随即掩唇笑道:“仙友认错人啦。小女名叫苏璃,并非什么伶人苏晓。想必是那位苏晓姑娘与小女容貌相似,让各位误会了。”
苏璃?
几人皆是一怔。
仔细看去,这卖花女苏璃的容貌,与茶楼伶人苏晓确实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几乎难以分辨。
但细看之下,苏璃的气质更显温婉质朴,衣着也是寻常布衣,不似苏晓那般带着舞台上的明媚光彩。
“竟是如此相像?”白微尘感叹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苏璃姑娘,我们是外地来的游客,见此花海壮丽,故而流连。”
苏璃笑道:“云霞苑确实是我们长安一绝。几位若是喜欢,可以多逛逛。这些花都是我爹亲手种的,灵气十足呢。” 她言语间带着对父亲的骄傲。
谢回本就对这对双生花的故事起了好奇心,又听她提到父亲,便顺着话头,用他那副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自有打算的语气问道:“哦?你爹种的?那想必是位莳花高手了。不知可否有幸一见?”
苏璃见这几位仙友气度不凡,说话也客气,便欣然答应:“当然可以,我爹就在那边的花棚里照料花草呢。几位请随我来。”
穿过几条花径,来到一处用灵竹搭成的简易花棚前。
花棚里,一位身着粗布短褂、头发已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给一株珍稀的灵花松土。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右脚踝上,竟然锁着一条暗沉沉的金属链子,链子的另一端深深嵌入花棚的一根主柱之中,限制了他的活动范围。
那链子看似普通,却隐隐散发着一种禁锢灵力的波动。
苏璃唤道:“爹,有几位仙友想看看咱们的花。”
那男子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依稀可见当年俊朗轮廓的脸。
他看到白微尘三人,尤其是目光扫过洛清弦时,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但很快便恢复了朴实的笑容:“几位仙友随意看,看上哪株直接说,价钱好商量。”
然而,洛清弦却并未去看那些花,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苏父脚踝的镣铐上,赤瞳中锐光一闪。
他忽然开口,声音清冷,直接得近乎突兀:
“苏父,恕我冒昧。您……是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名叫苏晓?”
此话一出,花棚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苏父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拿着花铲的手微微颤抖,眼中充满了震惊、痛苦,以及一丝被触及最深伤疤的恐慌。
苏璃更是失声惊呼:“什么?苏晓?爹……我……我还有一个姐妹?” 她显然对此一无所知。
苏父嘴唇哆嗦着,看着洛清弦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气质温润却深不可测的白微尘,以及那个看似慵懒、眼神却透着精明的谢回,知道瞒不过去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示意苏璃关上花棚的简易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唉……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被人认了出来……” 苏父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他靠着花架缓缓坐下,目光空洞地望着地面,开始讲述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没错……苏晓,是我的女儿,是璃儿的孪生姐姐……”
原来,苏父年轻时曾是仙界一名颇有天赋的修士,而苏母,则是一名流落至此的乐修。
两人在一次意外中相识相知,不顾仙乐两道自古以来的隔阂与禁令,深深相爱。
然而,纸包不住火,他们的恋情最终还是被仙道高层发现。
仙道震怒,认为这是对仙界正统的玷污,强行将二人拆散。
当时,苏母刚生下苏晓和苏璃这对双生女儿不久。
仙道之人强行带走了苏父,并以重罪将他囚禁于此,戴上这特制的“禁灵锁”。
这锁链蕴含奇特的禁制,专门针对仙力与乐修灵力,一旦戴上,若无特制钥匙,几乎无法挣脱,而且会不断汲取佩戴者的灵力,使其日渐衰弱。
仙道勒令苏父永世不得离开此地,更不得与苏母母女相见。
而苏母,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两个孩子,被乐修同道救走,但也因此与仙界彻底决裂。
为了孩子的安全,也或许是出于对仙道的怨恨与绝望,她无奈之下做出了痛苦的决定,将双生女儿分开抚养。
姐姐苏晓跟随母亲,继承了母亲的乐修天赋和舞姿,成为了伶人;
妹妹苏璃则被悄悄送回到被囚禁的苏父身边,由他抚养长大,对外只说是他捡来的孤女,过着清贫但相对平静的生活。
苏父摩挲着脚上冰冷沉重的锁链,老泪纵横:“我对不起她们娘仨……是我没用,保护不了她们……这锁链,锁了我这么多年,也锁断了我们一家团聚的路啊……晓儿……她还好吗?” 他看向洛清弦,眼中充满了一个父亲最深的渴望与愧疚。
苏璃早已听得泪流满面,她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还有一个孪生姐姐,而父母竟有着如此悲惨的过往。
她扑到父亲身边,紧紧握住他粗糙的手。
白微尘听完,沉默不语,面色凝重。
仙乐两道之间的恩怨,竟如此残酷地施加在一个普通家庭身上,酿成这般生离死别的人间悲剧。
他走到苏父面前,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根暗沉沉的锁链。
锁链材质特殊,上面的禁制符文古老而复杂,确实蕴含着强大的禁锢之力。
谢回抱着胳膊靠在门边,脸上惯有的慵懒之色也收敛了,眼神锐利地看着那锁链,又看了看悲痛欲绝的苏家父女,不知在想什么。
洛清弦则始终面无表情,但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显露出他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这悲剧,某种程度上,与他洛家的遭遇何其相似!
都是被所谓的“正道”与“规矩”所迫害!
就在花棚内被悲伤与无助的气氛笼罩时,白微尘忽然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锁链。
指尖传来一股强大的排斥力和吸力,仿佛要将他自身的灵力也吞噬进去。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苏老先生,”白微尘站起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锁链,困了您太久,也该断了。”
苏父愕然抬头,泪眼模糊中,只见这位温文尔雅的仙尊,缓缓抬起了右脚。
那只脚上并未蕴含多么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只是看似随意地,朝着那根困扰了他数十年、连仙道高手都束手无策的禁灵锁链,踩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声响起!
在苏父、苏璃以及谢回震惊的目光中,那根坚固无比的锁链,应声而断!
断口处光滑如镜,仿佛被什么无形利刃瞬间切断!
锁链上流淌的禁制灵光骤然熄灭,变成了一截普通的废铁。
束缚消失,苏父只觉得脚踝一轻,那股常年压制、汲取他灵力的力量瞬间消散无踪!
他难以置信地活动了一下多年未曾自由过的右脚,激动得浑身发抖,看着白微尘,如同看着降临凡间的神祇:“仙尊……您……您……”
白微尘收回脚,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温声道:“禁制虽强,但万物相生相克,总有其薄弱之处。此链核心禁制在于平衡仙力与乐修灵力的冲突,我方才只是以特殊手法,暂时扰乱了其内部的灵力平衡,使其自毁罢了。” 他解释得轻描淡写,但其中蕴含的眼力、对灵力本质的理解以及时机的把握,绝非寻常修士所能及。
苏璃喜极而泣,紧紧抱住父亲:“爹!您自由了!您自由了!”
谢回吹了声口哨,看向白微尘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深意:“师尊,深藏不露啊。”
洛清弦看着那断裂的锁链,又看了看白微尘,赤瞳中光芒闪烁。
他这位师尊,平日里温和似水,但关键时刻,总能展现出超乎想象的手段。
白微尘对苏父道:“苏老先生,锁链已断,您如今已是自由身。或许……是时候去寻找苏晓母女,尝试弥补过去的遗憾了。”
苏父激动得语无伦次,就要跪下磕头,被白微尘连忙扶住。
花棚之外,云霞苑依旧繁花似锦,游人如织。
而在这小小的花棚内,一段被强行中断了数十年的缘分,似乎因为几个意外闯入的过客,又重新连接了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