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骨【1】

开元十七年，长安入秋的第一场雨，缠缠绵绵下了整月。

西市的排水沟堵了三日，黑褐色的泥水漫过青石板，混着烂菜叶与死鼠的腥气，在灯笼昏黄的光里泛着油光。苏无执伞站在“胡商引”客栈的廊下，指尖刚触到门环，就听见里屋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这不是苏评事吗？”掌柜老刘从柜台后探出头，脸上堆着笑，眼底却藏着慌，“您寻那波斯客商？刚、刚还在呢……”

苏无没接话。他今年二十四，官拜大理寺评事，专管京畿刑案，虽年轻，却因去年破了“曲江女尸案”声名鹊起。此刻他目光扫过客栈角落——一张方桌翻倒在地，青瓷碗碎成几瓣，碗底残留的葡萄酿还在顺着桌腿往下淌，而本该坐在桌旁的波斯商人，踪迹全无。

“他何时不见的？”苏无的声音很淡，却让老刘的额头冒出冷汗。

“就、就在您来前一刻，说要去趟茅房，可这都半炷香了……”

苏无转身往客栈后院走，雨丝打在他藏青色的官袍上，晕开深色的痕。后院的茅房挨着围墙，墙根下有片新翻的土，土色比周围深，还沾着几根浅色的毛发——像是波斯人常戴的羊毛帽上掉的。

他蹲下身，刚要伸手拨土，忽闻墙外传来一阵铃铛声。

叮铃，叮铃。

声音很轻，却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像是用骨头磨成的铃铛，在雨夜里敲得人心头发紧。苏无起身翻上墙，只见墙外是条窄巷，巷尾站着个穿黑斗篷的人，斗篷下摆沾着泥，手里拎着个铜铃，正往巷口走。

“站住！”

苏无跃下墙，追了上去。那黑衣人似乎早有准备，转身拐进另一条巷，巷子里满是堆放的木料，黑影一闪就没了踪迹。苏无追到巷尾，只看见地上留着个东西——一枚银质的徽章，上面刻着个展翅的鹰，鹰爪下还抓着根人骨。

“这是……大食商队的徽章？”苏无捡起徽章，指尖触到徽章背面的刻字，是波斯文。他略懂些西域文字，认出刻的是“骨市”二字。

长安有“鬼市”，在西市东南角，夜半开市，天明即散，专卖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但“骨市”他还是头一次听说。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是大理寺的捕头王二郎，带着两个捕快赶来了。“苏评事，您让我们查的波斯商队，有眉目了——这队波斯人上个月从安西来，带了批‘骨器’，说是从大食那边收来的，可到了长安后，队里就接二连三少人，今天这位是第三个了。”

苏无把徽章递给王二郎：“去查这个，还有，备马，去鬼市。”

鬼市的入口在西市的一口枯井旁，井口盖着块青石板，掀开就能看见往下的石阶，湿滑得很，还飘着股霉味。苏无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灯笼的光晃悠悠的，照亮了石阶两侧的涂鸦——有歪歪扭扭的胡文，还有画着骷髅的符号。

下到井底，是条横向的地道，走了约莫半里地，前方忽然亮起来。只见一片空地上，摆满了小摊，摊主们都戴着帷帽，只露着半张脸，手里拿着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缺了口的青铜器，有绣着异域花纹的丝绸，还有些用黑布盖着的物件，看着沉甸甸的。

“苏评事，您看那边。”王二郎指着最里面的一个小摊，摊主是个高鼻梁的胡人，摊位上摆着几个骨头做的器皿——有酒杯，有笔筒，还有个巴掌大的盒子，骨头的颜色是深黄色的，看着有些年头了。

苏无走过去，拿起那个骨盒，指尖触到骨头表面，竟觉得有些温。“这是什么骨？”

胡商抬起头，帷帽的纱帘晃了晃：“客官好眼光，这是‘龙骨’，从安西的古墓里挖出来的，能避邪。”

“龙骨？”苏无冷笑一声，“我在安西待过三年，从没听说过龙骨是这个颜色。你老实说，这是人的骨头吧？”

胡商的脸色变了变，刚要开口，忽闻旁边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个穿黑斗篷的人冲了过来，手里拿着弯刀，直扑胡商的摊位。苏无反应极快，一把将胡商推开，拔出腰间的佩刀，挡住了迎面劈来的一刀。

“是他们！”王二郎喊了一声，他认出其中一个黑衣人的斗篷下摆，和之前在巷子里见到的一样。

双方缠斗起来，鬼市的摊主们吓得四散而逃，灯笼掉在地上，火光摇曳，映得人影忽大忽小。苏无的佩刀锋利，几个回合下来，就砍倒了两个黑衣人。剩下的黑衣人见势不妙，转身就跑，其中一个跑的时候，腰间掉了个东西——正是苏无之前见过的铜铃。

苏无捡起铜铃，刚要追，就听见胡商喊：“客官，别追了！他们是‘骨宗’的人！”

“骨宗？”

“是个秘密教派，专门收集人骨做器物，说什么‘骨能通神’，之前那几个波斯商人，就是因为不愿把手里的骨器卖给他们，才被……”胡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指了指苏无手里的骨盒，“这个盒子，是用西域一个高僧的头骨做的，里面藏着个秘密，骨宗的人找了好几年了。”

苏无打开骨盒，里面铺着一层丝绸，丝绸上放着一张羊皮纸，纸上画着个复杂的图案，像是座宫殿的布局，宫殿中央画着个棺材，棺材旁写着几个波斯文。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胡商凑过来，看了半天，脸色越来越白：“写的是‘长安，兴庆宫，龙骨棺’。”

兴庆宫是皇家宫殿，怎么会和“龙骨棺”扯上关系？苏无皱起眉，刚要追问，就听见地道口传来马蹄声——是金吾卫的人，他们接到消息，来封鬼市了。

“客官，您快走吧，金吾卫的人不好惹。”胡商把骨盒塞给苏无，“这东西您拿着，要是落到骨宗手里，就完了。”

苏无收起骨盒，跟着王二郎往地道外走。刚出枯井，就看见金吾卫的中郎将李嗣业站在井边，他穿着明光铠，手里拿着长枪，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无：“苏评事，深夜闯鬼市，还带着可疑器物，怕是要跟我回金吾卫一趟吧？”